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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琉就要死了。虽然她做了很多年的心理准备,但在死亡黑影即将吞噬一切的时刻,她还是有些难过。她想活着。想去看许许多多的风景,认识许许多多的人,听许许多多的故事……她只是想自由地活着。可是好难啊。——她出生的时家,凡界三大修仙势力之一,独据极北隐世之地,族人万千,门客无数,是人人都盼着托庇的地方。家主有女名为时璃,天之骄女,修道奇才,世人皆知。可没几人知道,时璃还有一个双胞胎姐姐。更没几人知道,那个没有气海不能修炼的废物姐姐,曾被关在一方小院里,孤单度过她孩童时的几千个日夜。十二岁那年,时璃的生辰宴在时家兴隆大办,邀请许多仙门高士与宴,宾友尽欢。那天也是时琉的诞辰,只是大家都忘了后山隐林里还有那样一个小院。看管照顾她的新任使婆恼火受了牵累,趁着人多杂乱,去前山讨灵泉酿的酒水喝,只留下了时琉一个人。那是节完整章节』()修竹似的凌厉漂亮的指节慢慢松开,少年人冷漠谑玩地看女孩跌落,委顿在地。她划了一道长疤的素白面孔上细眉皱起,然后浅色的唇被低抑着的咳,沁上了胭脂似的血色。她侧扶着地,捂着颈,咳醒过来。“大补啊。”少年人低了眼眸,轻若无声地叹了一句。“什,咳咳……什么?”时琉没听清,好不容易止住了咳,惶然望向那个前一息还要杀了她的少年。少年没有再言语,只撩起眼,不动声色地体望她。时琉是第一次见这样的目光,少年看着冷漠至极。山缝间漏下一两线丝薄的光,勒过他清隽眉目,像是趁着夜色在他眉目拓下的几更残雪。可那眼神最深处,又像是灼着世间最炙烫得的火,能将玄铁熔铸成液。时琉不知道那是怎样的情绪,只觉得冰冷又炙热,玄怪得让她不敢再对视。少年就是这一刻开口:“你不跑吗。”他的声音很奇怪,明明是年岁尚轻的少年质地,微哑但好听,却又有种渊渟岳峙的深沉。时琉一怔,醒神低下头,她匆匆拉起委落的兜帽,让褴褛的麻衣重新遮起她容颜,一两缕被光辊成浅色的发丝从兜帽边沿探了出来。理好衣帽,女孩又扭头去收拾旁边凌乱的药箱。酆业的眼眸里情绪于是更奇怪:“就算你不怕我,也不怕死吗?”“……”少女的指尖在药箱上一颤,没撑住,木盒咔哒一声合上,震得天井口的草藤簌簌落了尘土。她扶着药草盒子停了几息,“怕。”确实是怕的,声音都带着细微的颤。那顶过分宽大的兜帽第一次主动抬起来些,露出女孩半截雪白的下颌,被阴翳啄去余颜。“可你跟我们不一样,怕也没用。”她安静说。那丝颤栗就不见了。酆业眼底墨色凝成霜色:“你看到什么了。”时琉抿唇,瞥了眼他的胸口:“你的血。”是金色的。看到那点金色光粒时,时琉就想起了死在幽冥天涧的丰州州主。那个在幽冥鼎盛千年的大魔,这么不明不白又突然地死了。罪魁祸首竟然只是个少年么。想来绝无可能,但时琉就是忍不住这样猜测。她没再说话,低头去敛之前碰洒的药草。重伤后被带回来的少年是如何骗过了牢外的阵法,时琉不知道。但她知,如果他想在这里弄死她,即便重伤着,应该也是易如反掌。最后一颗散落的药草被时琉敛入盒子,她站起身。时琉甚至还没来得及站稳。“轰隆——!”一声震人发昏的重响忽然撼动天地。紧随其后,地面()颤动,抖得时琉身影一晃就跌回地上。余震许久才平息,慌乱的人声和脚步声已经从地牢的另一头惶惶拥了过来。时琉仰头,就在天井口的入路见到牢里关着的以瘦猴为首的年轻囚犯们。他们脸色青白难看,有些人还添了伤见了血,狼狈搀扶着进来。瘦猴从进来前就呲牙咧嘴,一直调头不知道在往哪张望,神色慌张,直到中间瞥见不远处天井石壁下着麻衣披大兜帽的少女,他立刻带着伤瘸着腿跑跳过来。“丑八怪!你瞎跑什么!老子还以为你埋在里面了,你——”瘦猴话声停得戛然。他面色不善,目光闪烁又警惕地盯着麻衣少女身旁,那个一身血污却懒懒靠在石壁上,像死了一样阖着眼一动不动的少年人。“这小子是谁,我怎么没见过?”瘦猴问。“今天带回来的,新犯。”时琉从人群里收回视线,起身,“外面怎么了?”她难得主动发问,换了平常瘦猴还有心戏弄几句,这会却顾不上,就一边盯着石壁前半死不活的少年一边说:“八爷说是凶兽狡彘出世,幽冥天涧又平了一块。”八爷就是那个叫老八的狱卒,这个时琉知道。但是……“狡彘?”时琉茫然。瘦猴打量完了,松了表情,确定角落少年就是个快不行了的病秧子而已。他转回来,脸上露出熟悉的贱兮兮的讥讽:“丑八怪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狡彘可是幽冥凶兽榜里一等一的厉害魔物,形如踏火恶犬,壮得像座小山,伟力堪比一州之主,据说一口能吃上百个人,骨头都不吐的那种!你这样的小身板,都不够它塞牙缝的!”虽是实话,也是瘦猴故意吓她。可他要是能看见藏在黑色兜帽下,女孩不但没怕,眼神里还不自觉流露出的好奇和向往,大概会反被她吓一跳。瘦猴没看到,有人看到了。靠在嶙峋的山石前,少年低低错着长睫,睫睑间的漆目里如有墨絮流转。在兜帽下女孩紧张向往地攥紧拳头时,少年仍阖着眼,唇线却薄掀了下。像丝冷冰冰的嘲弄,转瞬即逝。蠢狗出来的不是时候,“仙丹”今日吃不成了。改日罢。-
传闻里千年难见的凶兽狡彘出世,肆虐丰州,而这仿佛只是一个前兆,接下来的几日,丰州,乃至整个幽冥,就没再太平过了。消息很快在幽冥十五州传开:凡界那个号称“算尽天下三千年”的天机阁闭关十六年,不久前却忽然开阁,放出了一条惊骇世人的天机占卜——[魔头出世,三界将覆。]从万年前酆都帝业覆灭,也或更早,天下皆知祸害三界的永远是幽冥秽土的肮脏魔物。这一次也不会例外。凡界三大修仙势力前后响应,两大仙门和时家各自派出由长老带队的精英弟子,下山游历,荡妖除害,顺便查察天机阁预言中要倾覆三界的“魔头”。这次历练与以往不同,三家各有一队通过天梯,下抵幽冥。——幽冥这几日的动荡就是由此而生。鬼狱地处幽冥最北,除了狡彘出世,地崩山摇,以至于被连累垮塌了半座地牢以外,幽冥秽土上的风波几乎没有影响到这里。丰州州主死了,要取囚犯们心头血修炼秘法的威胁似乎是不在了。尽管不知道八爷为首的狱卒们为什么仍是没有放他们离开,但年岁不大的囚犯们显然已经重新活泛起求生的心思,兴奋无处发泄,连带着鬼狱里的挑衅斗殴也比之前多得多。最辛苦的就成了时琉。“丑八怪,你跟那个病秧子什么关系?这么照顾他,不会是看上那个小白脸了吧?”“……”瘦猴蹲在天井口揪草皮。地牢阴潮避光,石壁缝里一共没长几根草芽,最近更是被他祸害得寸草不生。多个单独出来溜达的时间,每个牢房的囚犯头子都有这个特殊待遇。瘦猴不是那个牢房里最强壮的,但好勇斗狠,总拼死拼活打架,得了头位就耀武扬威的,像只插了孔雀毛的山鸡。瘦猴大概不知道,他牢房里的囚犯少年们总在背后笑话他,喊他“装山大王的瘦猴”。时琉正在空地摆弄自己仅有的几株药草。其中一株开了朵白得细碎的小花,她看着很喜欢,就当没听见瘦猴的话。可瘦猴不依不饶:“问你话呢丑八怪,不要装聋子啊。”时琉微微矜直了眉,这是她心情不太好的表现,很少有,但藏在兜帽下,也没人看得见。于是瘦猴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听见黑色兜帽下的少女开了口:“我救你,救他们,是一样的。”“……”瘦猴无声地呲了呲牙。时琉不知道他信不信,但她知道自己说的是实话,这就够了。事实上,她觉着瘦猴是无理取闹。至于原因。藏在兜帽里,女孩细白的眉心打了个褶。应该是嫉妒那个少年……长得漂亮吧?时琉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见那样好看的少年。而且她想不是自己少见多怪,那天他第一次洗去面上的血污出现在地牢牢房里的时候,不止在给别人治伤的她,整个牢房里的少年人们全都是安静的。原本满牢房胡咧咧的噪声里,闹腾得跟山野猴子似的年轻囚犯们忽然都成了哑雀,他们望着那个一身血污长衣也藏不住风华的冷漠少年,就像山村土狗头一回见着世外仙境里雍容华贵鬃毛凛冽的兽王,在本能里夹起尾巴低下了头。连瘦猴都呲牙咧嘴翻白眼,却说不出挑刺的话。像白玉无瑕,是挑不出。那个白衣少年的漂亮是种不沾风雪的贵气,不必刻意也透着张扬和压迫的美感。这样的少年,为什么会出现在幽冥,还可能杀了……“哦呦!出大事了丑八怪!”刚消失一会的瘦猴又突然跳到她眼前,语气里带着幸灾乐祸的贱兮。“你看上的那个小白脸,竟然得罪符元那头黑狗熊了!你现在过去,估计还来得及给他收个全尸?”“……!”兜帽下的少女恍回神,脸色微变。白衣少年虽然神秘莫测,但也确实伤重难愈,这会落到符元手里——时琉脸颊微白。鬼狱禁制非修者不能破,白衣少年是她目前看到的最大的离开鬼狱的希望,她不能让他死。地上的少女僵蹲了几秒,提起旁边的药草盒子就起身,她拖着累赘又沉重的脚链,快步匆匆往天井口外走。连身后的药草圃都没顾上。瘦猴呲着牙站在原地,笑容僵了会儿,他懊丧地挠了挠头,又带着怨气,弯下腰去,一把薅断了那几株可怜的药草里唯一开起来的小碎花。他冷哼哼地:“小白脸有什么好,肩不能提手不能扛,将来上榻都得扶着墙……”尽管念着,瘦猴还是把小碎花往兜里一揣,调头就跟上去了。时琉匆匆赶到最里面的牢房。兴奋得像野兽似的叫骂响彻地牢,囚犯们在这个阴暗的地底从不惮尽情发泄自己的负面情绪,以及兽类一样残暴的野性。而符元是他们中最恶劣的那个。就如此刻,他正像个山野走兽似的怒笑咆哮,粗壮如象腿的腿高抬,又重重踢下——砰!砰!砰——一声重过一声,凶恶落在那个病态孱弱的少年的胸腹,他的身影就被一下下踢到墙根。兴奋的嘶嚎将地牢门内变成一个斗兽场,疯子们在里面狂欢。时琉的瞳孔颤栗得抖。“符元——”她听见自己微弱的呼声被埋没进那些兴奋的咆叫里。墙角的少年似乎昏过去了,生死难辨,黑熊似的囚犯还觉得不够尽兴,在一众助威的呼喝声里,竟是抬起麻绳编织的草鞋,就要狠狠踏上少年的手。那是足够碾碎指骨的力度。隔着铁质的牢栏,惊慌欲退的时琉看见倚地的少年抬起了眼。和那天一模一样。冷漠,死寂,睥睨嘲弄,多冷清沁骨的一双漆目。他看眼前这一场盛戏,像个漠然路过的旁观。可如果连这样的苦痛加诸己身也能视若无睹,那他还经历过怎样的地狱?时琉攥着的手指松开。兜帽下,少女低头,摸出了腰侧挂着的一串钥环。……酆业半阖着眸,一动未动侧躺在地,等这场由他故意挑起的施暴结束。脏得很,但得忍忍。肯忍这几只覆手就能碾死的蝼蚁跳梁,酆业只为了等那个负责善后的医者少女之后再来他身旁验伤——带着她身上没人闻到的,无上仙丹一样的清香。没想她提前到了。胆子那么小,可别吓跑,不然白费了他的忍耐布置。酆业无声睁开眼。穿过那些肮脏的尘土与蝼蚁们,他看见了铁栅栏外低着头的少女。她紧收着下颌,兜帽下只漏着雪白的颈。幽冥不得见的雪白,白得像段腻人指腹的羊脂玉,不知道是避光,还是天生的。盯着那截纤弱身影,酆业眼底划过一丝冷漠又贪餍的情绪。九窍琉璃心,即便放到万年以前,也是只存在于传闻里没人见过的东西。多少大妖翻遍幽冥秽土,都求不得这“一口成仙”。——三界第一大补的灵物。才不枉他准备了几日的漂亮吃法。酆业正想着,耳旁忽起一声轻响。他眼皮意外地掀起,视线掠向阴暗湿潮的牢门外——“咔嗒。”酆业一怔,牢门缓缓打开。在一众凶神恶煞的囚犯的注视下,少女低垂着兜帽,竟主动踏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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