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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妇人大喜,抓着儿子的手连声问:“丑儿,你觉得怎样,身子哪里不适?”陈操之道:“娘,我没事了,刚才是突然感到头晕,现在好了。”老妇人左看右看,确认儿子无恙,这才郑重向真如长老道谢。真如长老也松了一口气,笑道:“十年前理公大师就说过,陈檀越根骨非凡,有诸天神佛护佑,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女施主尽管宽心,陈檀越定能平平安安,多福多寿。”理公大师就是灵隐寺的开山祖师慧理,从西天竺不远万里来到钱唐县弘法,见到武林山的一座奇峰,说这座山峰是从天竺灵鹫岭飞来的,故名飞来峰,于是建灵隐、灵鹫二寺,陈操之的母亲可以说是陆氏花痴四月初八,初夏时节,昨夜的一场大雨冲刷得山谷清新、林木滴翠,午后的阳光映照着,路边的石斛、萱草、桑椹、蔷薇,花影扶疏,争奇斗艳,从武林山麓至明圣湖的山道宛若图画一般。佃户来福临时充当车夫,驾着一辆牛车在不甚平坦的山道上缓缓地行着,从灵隐寺到九曜山下的陈家坞有近二十里路,牛车得走一个半时辰。陈操之母子坐在车上,山道崎岖,一颠一簸,陈母李氏觉得心口烦恶,脸色有些苍白。陈操之关切道:“娘,这段山路颠簸,乘车容易晕眩,不如由孩儿扶着,娘走过这段路,可好?”陈母李氏喜道:“好,我儿这么体贴,娘真是宽慰。”以前的陈操之孝顺是孝顺,不过仅限于顺从听话,像这样揣摩心意、体贴周到就非其所长了。陈操之搀着母亲在山道上慢慢地走,看着母亲花白的头发和手背上的老年斑,心里暗暗道:“娘,我就是你的儿子,我一定会孝敬你老人家。”午后阳光从浓密的枝叶间洒落在山道上,斑斑点点,闪烁不定,小冠葛衫、大袖飘飘的陈操之穿着高齿屐在细碎光斑里穿行,山道幽静,屐声清脆,他深深的呼吸,感觉无比的轻松和惬意,寄魂长命灯已经三个多月,负面情绪基本被克服,此时的他,只感着重生的喜悦,他现在是十五岁,比前世年轻了十二岁,从青年回到少年,而且还是一千六百多年前,是不是很神奇?这样想着,陈操之不禁有些兴奋,摆动两尺多宽的大袖,看着自己修长单薄的左手,映着阳光,那手简直白得透明,真是精致的美少年啊。陈操之估摸一下,他现在的身高大约一米六出头,折合晋尺是六尺五寸左右,对于一个刚刚进入发育期的少年来说,这样的身高不算矮,不过和自己前世背着行李走四方的强健体格相比,这实在太瘦弱了,简直是手无缚鸡之力。陈母李氏由陈操之搀着走了一程,果然觉得心胸不那么憋闷,舒畅了许多,见儿子举着手看手掌,便笑问:“丑儿,看自己的手做什么?”陈操之道:“娘,孩儿觉得自己身子骨弱,以后要想办法强身健体,练练五禽戏什么的。”“对对对,是要强身健体,是要强身健体。”陈操之父兄寿命都不长,陈操之也一向体弱多病,陈母李氏常以为忧,现在听到陈操之说要健身,自是欢喜不尽。赶着牛车的佃户来福插嘴道:“小郎君要强身健体,不如学剑,天师道就有会剑术的祭酒师。”陈母李氏却道:“不要学剑,那是流民、兵户学的,丑儿练练五禽戏就行了。”东晋有崇文轻武的风气,士族子弟讲究敷粉薰香、翩翩风度、手挥五弦、夸夸其谈,谁愿意汗流浃背习武啊,陈操之一族虽未跻身士族,但一直以诗书传家,所以陈母李氏不肯让陈操之学剑也在情理之中。“对了,”陈母李氏又道:“丑儿,我母子来灵隐寺礼佛之事切勿对其他人说起——来福,你也记住,万万不能说。”来福四十多岁,忠实憨厚,原是淮北的流民,流落到江东没有户籍没有田地,陈操之的父亲任吴兴郡郡丞时对来福有恩,来福便带着一家五口来到陈家坞,为陈氏耕种田地,成为了陈家的佃户,至今已十余年。来福答应道:“来福决不会说,来福不管什么佛祖、天师,只要能保佑小郎君平平安安,那来福就信奉谁。”陈家坞陈氏一族信奉天师道,也就是五斗米道,拜钱唐县的道首杜子恭为师,陈操之这个名字就与天师道有关,“之”字是天师道的标识,好比佛家的“释”,魏晋年间以“之”字为名的人极多,最有名的就是王羲之、王献之父子。杜子恭据说道术通神,在三吴之地影响极大,很多高门大族都拜在他门下,比如瑯琊王氏、陈郡谢氏、会稽孔氏、义兴周氏,这些都是顶级的门阀,而佛教自传入中土,就与道教势成水火,互不相容,所以,若被钱唐杜子恭得知门下信徒陈操之去灵隐寺进香,那陈操之的前途只怕会很不妙。这时,三人已经出了灵隐山道,不远处一个浩瀚大湖横亘在天地间,碧波千顷,远水接天,湖中有几个小岛,宽广的湖面看不到一条渔船,蓝天白云、青山碧湖,暖风吹来,让人沉醉。陈操之是资深驴友,哪里会不知道灵隐寺畔就是西湖?对,就是那鼎鼎大名的西湖,但现在叫明圣湖,又名武林水,附近乡人又叫它金牛湖,传说湖中有金牛出现,与一千多年后游人如织的西湖相比,眼前的明圣湖浩大得多,湖水洁净,人迹罕至——陈操之微笑着想:“七百年后的苏东坡把西湖比作西子,而眼前的西湖,可以说是萝莉西施,完全没受任何玷污的啊。”陈操之扶母亲上了牛车,他继续跟在车边步行,一路观赏湖光山色,走了一程,看见前面湖畔停着几辆牛车,还有一架板舆,十多个侍从、婢女,各执羽扇、方褥、书卷、如意等物侍候,一个颀长白皙的青年公子陪着一个素衣女郎正采撷湖边野花。女郎窄窄襦衫,曳地长裙,一身素白,梳着堕马髻,体态窈窕,容貌甚美,指着湖畔石边一丛两尺多高的花卉,用三吴口音问:“六兄,你看这是什么花?”青年公子近前细看,这丛花木叶片椭圆、花瓣微垂,花色有白、黄、浅红、淡紫,一枝兼具五色,很是艳丽,踌躇道:“这个——是蔷薇吧?”女郎轻笑道:“这怎么会是蔷薇,绝不是!”青年公子问那些随从和侍婢,七嘴八舌,把春夏的花说了个遍,女郎摇头,说道:“都不是,我看倒像是石斛兰,不过又不大像——”这时,一个清越的声音接口道:“这就是石斛兰,却不是寻常的石斛兰,是一个异种,叫金钗石斛。”青年公子与素衣女郎一齐转身,见一个小冠大袖、白皙俊美的少年踏着高齿屐悠然走近,脸上有淡淡笑意,意态闲适,潇洒从容。青年公子见这美少年仪表风度甚佳,定然是士族子弟,拱手道:“敢问足下高姓,郡望何处?”少年语气淡淡:“王谢子弟又如何?庶族寒门又如何?”略一拱手,跟在牛车边向东行去。素衣女郎望着葛衫少年那渐行渐远的背影,轻声道:“没想到这僻静山野有这样的人物!”又转头看着那丛石斛兰,微笑道:“金钗石斛,这个花名倒是别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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