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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婵在一边笑,对青枝道:“我说得没错吧,阿秀肯定认不出操之小郎君了。”这时一个丁府管事出来,略问几句,便让来福、来德父子随佃客去用餐歇息,来福说要先拜见少主母,那管事不耐烦道:“这夜里谁敢放你进去,明日再拜见吧。”宗之、润儿去内院见丁幼微,陈操之因为是未成年人,好歹也算是丁氏的姻亲,而且丁幼微又是特别吩咐过的,便一起跟进去了。丁幼微居住的是一个单独的小院,四四方方一个天井,一栋西南两面连接在一起的二层木楼,后面还有个小花园。院门半开着,里面的人听到脚步声,立即提灯笼出来一个,略一张望,即大喜,回头唤道:“娘子,娘子,宗之、润儿到了。”润儿抱在小婵怀里,挣扎着下地,喊道:“娘亲——”淡淡清香,仿佛夜风拂过五月的荷池,一个高挑绰约的白衣丽人出现在小院前,晕黄灯笼光映照下,看到小小的润儿奔过来,只叫得一声:“润儿——”声音便哽咽住,俯身抱着润儿,不停地亲,那双暗夜星辰一般的眼眸还在顾盼着,看到了宗之,便伸出一臂招动,仿佛受伤的鹤:“宗之,来——”陈操之在侄儿后肩轻轻推了一下,宗之便略有些腼腆地上前叫了一声:“娘亲。”丁幼微把一双儿女都搂在怀里,喜极而泣,这骨肉分离再聚的情景让小婵四婢都眼泪汪汪的。过了一会,丁幼微仰着脸问:“小郎呢,他没来吗?”魏晋妇人称呼小叔子为小郎。陈操之站在小婵和青枝中间,这时跨前两步,深深施礼:“操之拜见嫂嫂。”“啊!”丁幼微直起腰来,睁大一双妙目盯着陈操之,又惊又喜:“操之?六丑?”陈操之又应道:“嫂子,是我,阿丑。”小婵笑道:“娘子,操之小郎君长高了好多对吧?方才阿秀也没认出来。”另一个侍婢雨燕这才惊呼:“这是操之小郎君啊,我都没敢认。”两盏灯笼现在一齐照着陈操之,好让丁幼微看仔细一些。丁幼微走到陈操之身前,笑意温柔:“真的是操之,竟然和嫂子一般高了,你还未满十五岁,以后个子会比你兄长高。”当年的陈庆之就是身高七尺余的修长美男子。小婵担心丁幼微又伤感起来,赶紧道:“娘子,先进院子吧,宗之、润儿可都饿坏了,颠簸了三个时辰呢。”丁幼微嗔怪自己糊涂,一手牵着宗之、一手牵着润儿,转身向院门走去,却又止步回眸,对陈操之道:“阿丑,跟嫂子来——”没等陈操之应声,又嫣然笑道:“以后不叫你阿丑了,你长大了,要称呼大名操之。”润儿问:“娘亲,那润儿和阿兄怎么称呼丑叔呢?”丁幼微道:“就改叫操叔吧。”操叔实在太别扭,陈操之赶紧道:“宗之、润儿叫丑叔惯了,我听着也是丑叔顺耳。”白衣素裙的丁幼微牵着一双儿女在前面走,陈操之跟在后面,少年记忆里的嫂子不会这么消瘦,那弱柳似的腰肢似乎一碰就会折断,脸色苍白如褪色的花瓣,只有那双眼睛依然璨璨如星——虽然这样,嫂子还是陈操之见过的最美的女子!用罢晚餐,丁幼微命小婵和雨燕备水让陈操之沐浴,她自己亲自挽褰裙挽袖,为宗之和润儿洗浴,难得照顾儿女一回,辛苦都是乐趣。小婵和雨燕见陈操之不肯让她二人服侍,就在门外窃窃的笑,说操之小郎君会脸红了、害羞了,然后又嘀嘀咕咕品评陈操之的容貌,回想幼时的陈操之,对比现在,啧啧赞叹。陈操之沐浴出来,发黑如漆,唇红齿白,小婵和雨燕这两个婢女都看呆了。陈操之道:“小婵姐姐,带我去嫂嫂的书房。”丁幼微的书房就在她卧室畔,在二楼,陈操之一踏进去就是一愣,一盏铜牛灯照耀下,这书房的布置与陈家坞的那个书房一般无二,雅致、简洁,书案上笔墨纸砚俱在,看来嫂子依旧保持每日读书习字的习惯。小婵比较心细,见陈操之怔立不动,想想也就明白了,低声道:“这是娘子让人特意布置的,娘子思念陈家坞——”这时,门外传来润儿的笑声:“丑叔,快把柯亭笛给娘亲看,娘亲不信丑叔会吹竖笛,不信会有人送柯亭笛给丑叔。”又传来丁幼微轻柔动听的声音:“不是不信,是太惊讶了,两年不见,操之这么高超了吗?谁教你的?”陈操之答道:“嫂子,我只是信口吹几声,不知为何偏就合了那江上过客的心意,解笛相赠,说是柯亭笛。”新浴后的丁幼微牵着宗之和润儿进到书房,母子三人都像是美玉雕琢的一般,肌肤如雪,眉目如画,丁幼微虽然纤瘦,但肌理依然细密,在灯光下莹莹透明,因为瘦,眼睛尤其大,下巴显得尖,举止毫不做作,却风致楚楚。陈操之看嫂子时,嫂子也在含笑端详着他,两年不见,这个原先有些木讷的小郎,如今不仅人物清爽俊秀,而且灵智似乎也开了窍,变得聪慧起来了。丁幼微点头道:“润儿说得没错,小郎果真体格强健了许多,嗯,每日攀登九曜山,很好。”一面命青枝和阿秀去把陈操之的行囊搬到二楼西楼的那个房间,房间早几日就已布置好,就是给陈操之准备的,润儿和宗之自然是和她一起睡。润儿看到笔墨纸砚,记起丑叔对她说过的话了,说道:“娘亲,润儿和阿兄给娘亲带礼物来了。”“是吗?”丁幼微喜道:“带了什么礼物来,快让娘亲看看?”润儿便道:“阿兄,你先。”八岁的陈宗之看了丑叔一眼,从丑叔的眼里得到了鼓励,便走到书案前,独自研墨,小婵想要上前代劳,被陈操之阻止,陈操之道:“练习书法必须自己研墨,这也是锻炼腕力、指力的好方法——兄长当年也是这么教我的。”丁幼微微微点头,心里感着酸楚的喜悦。陈宗之用了半刻钟时间,浓浓的磨了一砚墨,揉了揉小手,跪坐着悬腕执笔,凭记忆临摹了一遍钟繇的《宣示表》,足足用了两刻多钟时间,将十八行计三百零八字的《宣示表》工工整整写在了纸上,虽然用笔稚嫩,但已初具钟繇书法那雍容清新的气象。丁幼微跪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宗之写字,八岁的孩子如此专注,一笔不苟,丁幼微美丽的大眼睛蓄满了欢喜的眼泪。宗之写罢,搁下笔,执笔的指节都红了,看了看丑叔,又看看母亲,低声道:“娘亲,这是孩儿送娘亲的礼物。”丁幼微眼泪大滴大滴流下来,将宗之搂在胸前,欢喜得声音微颤:“这是娘亲收到的最好的礼物,娘亲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润儿见阿兄得了夸奖,急欲表现自己,脆声道:“娘亲,润儿也有礼物——”丁幼微跪坐在苇席上,半抱着宗之,用丝帕拭了拭眼泪,含笑道:“好,娘亲要验看润儿的礼物。”润儿道:“润儿也会写《宣示表》,不过写得没有阿兄好,润儿就背诵《论语》吧。”说着,从《学而篇》、《为政篇》一路背诵下来,一直背到《乡党篇》,这才停下来,小喘着气道:“口好渴——”小婵赶紧端水给润儿喝,一边的宗之悄声道:“娘亲,这后面的润儿不会背诵了。”丁幼微真是心花怒放,把润儿也抱到膝上,脸挨着女儿粉嫩的小脸,柔声道:“润儿,娘亲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还不识字呢,润儿比娘亲强多了,你二人的礼物太让娘亲欣慰了——这些都是谁教你们的?”润儿道:“以前是祖母教,后来是丑叔教,丑叔教得更好。”丁幼微抬起脸,带泪的脸庞宛若白玉兰花瓣凝朝露,绽开一个绝美的笑容:“阿丑,谢谢你,这也是你给嫂子带来的最珍贵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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