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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京珩直勾勾地看着她,明明是在公共空间,她却觉得自己被带到了审讯室,被迫接受审讯者的盘剥。夏知予不敢在证据面前撒谎,只能承认其中一部分:“对。初一下学期。国旗下讲话,我从那天,就知道你了。”那次国旗下讲话,闹得沸沸扬扬,她知道许京珩一点儿都不意外。她甚至记得非常清楚,那是初一下学期的春天。夏宏深有些工作上的调动,夏知予作为转学生,转入南樟市宜集私立中学念书。在此之前,夏知予也转过一次学,她知道转学生要想融入旧有的团体,多少会遇上学习或者社交上的障碍。但她没有囿于自我,努力地跟别人交流,班里的人虽然不太热情,至少还算温和。然而这样的情况并没有维系多久。开学两个星期后,她就成了班级的话题中心,而这一切只是因为班级有个男生喜欢她。夏知予没有早恋的心思,也不喜欢那个男生,她私下很有礼貌的拒绝了。但是那个男生并没有就此放弃,他甚至从不顾念她的感受,写情书、表白、制造绯闻,事情闹得声势浩大,全班同学都知道这件事。往后就是夏知予有意避让他,他还是时不时地坐到她旁边,装不经意地捏他的脸,摸她的手,她每次都挡回去了,但男生还是屡次三番地给她带来困扰。夏知予把这些情况反应给老师,老师用一句‘都是同学间的玩笑’把她打发了。这种事,确实无凭无据的,夏知予头一次碰上,不知道该怎么办,老师说这是同学间的玩笑,她拿不出反驳的话,就这么相信了。但是事情并未点到为止,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她三番五次地跟老师反应情况,甚至忍受心里的难受劲儿,复述男生的黄段子,但这些依然不被老师理解。说到后来,夏知予的语气有点急,老师竟然反问她:“别人都没遇到这样的情况,那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他们只针对你,不针对别人?”她被这句话问懵了。她也很想知道,为什么是她。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她。班主任见她情绪起伏很大,实在是没辙,只能说:“班级纪律我会管的。”然而,这压根不是纪律的问题。她只是想寻求问题的解决,却没想到,从哪以后,她把自己卷入到一个又一个问题中。男生知道她去了办公室,等她回到座位,就开始冷嘲热讽:“你确实长得好看,但也没见得有多纯吧,说几句碰几下就不得了,装给谁看啊。”有人附和他:“长得好看的人,就是容易小题大做。搞得全世界的人都要害她一样。私下生活指不定有多乱呢。”夏知予坐在位置上,反驳的话她说了一遍又一遍,没人去听,她头一回体会到了手足无措的焦虑。第二天,班主任在教室里强调纪律,她的同桌,突然举手,站了起来。“老师,我从夏知予同学的书包里发现了这个。”同桌手里拿着一封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情书。班里的人一片哗然。“这不是贼喊捉贼呢。夏知予你明明喜欢俞万,还装得他欺负你一样。”俞万就是那个男生的名字。“我就说她在装纯,长得这么好看,怎么可能没谈过。”“情书都来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这叫什么?欲擒故纵吗?真会玩啊。”说谎精、装纯、会玩这些标签一个个地烙在她身上。随后铺天盖地的流言化作长鞭、刺刀和利剑,向她挥斥而来。她根本没写过那封情书,急得跟老师解释,她其实不明白为什么班主任会不信她,全班同学也不相信。她说什么都不被人理解。没人站在她这边。控诉不被听到。一时间孤立无援,翻滚而来的潮水将她吞没。班里的同学都力图通过附和多数意见而避免使自己陷入孤立,就像是沉默的螺旋,使排挤的大多数不断增势。之后几天,俞万时不时拿黄色笑话恶心她。甚至会走到她面前,从她的桌肚里抽出书包,向下一倒:“我看看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倒完后,又把她的书包扔在地上。有人起哄:“你别给人弄脏了。”“说不定早不干净了。”“哈哈哈哈,她不干净啊。”全班哄笑。就连关系比较好的同桌,也只是轻飘飘地递来一句话:“长得好看,就会有一定的困扰。没事的,忍忍就过去了。”青春期的女生追求好看,但是夏知予头一回对‘美丽’一词的含义产生了认知偏差。她开始想,是不是自己真的做错了,是不是‘美丽’一次本身就包含贬义。回到家,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收起所有的裙子,统统扔到堆积杂物的纸箱里。陈淑敏问她怎么了,面对这些难堪的话,她竟然开始羞于启齿。从小到大她就被家人保护得很好,家人会让她跟异性保持一定的距离,却没告诉她保持距离的原因。她的性别教育在一定程度上是缺失的,上了科学课才模糊知道男女之间的生理差异,但是碰到这样的事,她还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说男生摸她的手?碰她的脸?说那些让人恶心的黄色笑话?还是说那封被人冤枉的情书?她发现,她竟然无法准确表达具体的问题。其实也害怕,害怕从最亲近的人嘴中听到那句“确实是你做错了”。在独自进行了长时间的僵立和逃离后,实在没法释怀,她这才申请申请了一个qq小号,以匿名的形式,在校园表白墙上宣泄情绪。投稿发出去后,下面很快就有了评论。“这不是很常见吗?有什么好发的?”“青春期,调侃一下很正常吧?”“长得好看就得接受这些困扰,几句玩笑话就这么玻璃心啊?这在初中很常见好吗?根本没有讨论度。”“散了吧,投稿人在小题大做。”夏知予翻着那几条四两拨千斤的评论,胸口发闷,就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好像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一件很小的事,这个事微不足道、无关紧要。看多了类似的评论,她开始反问自己,真的是她小题大做了吗?一种无力感由内而生。手指滑屏,又加载出新的评论,评论很长,但她没有往后翻的勇气。正想熄了屏幕冷静一下,评论的第一句话出现了手机界面。她没耐住好奇,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尽管过去将近三年的时间,但她永远都记得那句话。≈gt;
“别听他们的。你受人指摘,并不是你的瑕疵。”整条评论是:“别听他们的。你受人指摘,并不是你的瑕疵。因为美丽永远是诽谤的对象;美丽的无上装饰就是猜疑。如果你开始陷入自我怀疑,那坏人一定在洋洋得意。他们不会通过拳打脚踢的方式迫你妥协,而是通过言语的驯化,让你觉得自己的温柔与坚定才是野蛮世界的异类。”“乌云脱离了天空是不能存在的,而天空没有了乌云”很明显,后面还有未说话的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像是突然打字打到一半,文字就停止在这儿,匆匆中断。夏知予拿手机去搜。才搜到这句完整的话。乌云脱离了天空是不能存在的,而天空没有了乌云依然是天空。她久久地盯着屏幕,直到屏幕暗下去,自动锁屏,她才在漆黑的屏幕中发现自己早已颤抖着泪流满面。被污秽言语包裹的时候她没哭,却在看到这段春风化雨的话时,所有的委屈瞬间爆发。她一个人蒙在被子里,双肩抖动着,像是身处大海的中央人,被暗流裹挟,所有的呼救,没法被人听到,却有神的权威从天而降,不是狂风暴雨,而是柔和的微风。他告诉她,美丽永远是诽谤的对象,美丽的无上装饰就是猜疑。但世界并没有摒弃美丽,因为难以企及,很难得到,才会心生摧毁。心是脏的,看到什么都是脏的。而美丽居于上乘,永不落俗。这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站出来替她说话的人。她好奇地点开那人的qq资料,除了rift这个昵称外,没有任何其他任何信息。夏知予退出小号,原本以为两人的交集只存在于这一条表白墙上直到一个月后,升旗仪式上。主席台上意气风发的少年,引起了全校女生的惊呼。很多人穿着冬日厚重的棉服的时候,他已经换上了单薄的春季校服。料峭春寒,冷风直直地往脖子里灌,冻得人瑟瑟发抖,缩起脖子。但他抓着话筒,身形板正,在簌簌冷风中,缓缓开口。“我今天,国旗下讲话的题目是《谈谈课堂的狭隘》。”所有人都以为他谈狭隘课堂是呼吁学校进行课程改革,在主课以外增设兴趣课程,丰富课余文化生活。但他一开口,整个操场都静默了。“女生害怕狭隘的课堂,害怕那些意有所指的黄色笑料,害怕名为玩笑的调侃,害怕突然袭来的手掌。她们害怕青春期时的与众不同,于是含胸驼背,收起所有的自信大方,抵抗成千上万盯着她们成长的眼光。”他没有慷慨陈词的语气,反而是安安静静的,安静的力量刚好能让大家陷入思考。春日的风捎带寒意,吹着他宽大的校服外套,发出猎猎的声响。教导主任站在边上,后知后觉事情的发展方向超出预想。“我们没法跟女生们说,别怕。因为怕与不怕,不是她们的问题。我们只能跟所有的人说,别这么做。别去做一个传递害怕情绪的人。”“在此之前,我们需要把危险的行为制止在发生前,把恶劣的想法扼杀在种皮里。”底下安静了许久,随后一片轰然。“你给我下来!”他这才知道主席台上的人改了演讲稿,正在说一些情绪波动的话。他从后面跑上主席台,想把话筒夺下来,可惜少年身手敏捷,处在上风,他言语不受拘束,荡然肆志。“不是,你等我说完啊。我说完,就算你不请我,我也自己下来。”“谁请你下来了?我是在警告你!”“敬告?那多不合适啊。”教导气急了,叉腰匀气,一时说不上话。这个空隙,少年一把取下话筒,加快了语速。“我遗憾狭隘的课堂,它是个学习的地方,本该教会所有人在自由生长的同时兼具尊重和思考,现在却教着我们粉饰太平和如履薄冰。然而,比起这些,我还有更遗憾的事———似乎没有人意识到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料峭的冷风一阵阵地刮过,灌入话筒,发出噗噗的声响。音质被冷风所扰,显得没有那么清晰,但是少年的话掷地有声,每一句都在直面寒风的倾入,莽撞又生动。那日,夏知予站在操场上,仰头看着热烈耀眼的少年,犹如云开见山面,雪化竹伸腰。心里潮湿阴暗的一隅,突然被人照亮。他在反对任何形式的暴力,无关性别。却又着重呼吁给女生多一点的自由生长空间。国旗下讲话临近收尾的时候,主席台上的少年停顿了一下,他抬眼看了一眼站在操场上出操的班级,突然放轻声音,不知在安慰谁:“受人指摘,并不是她们的瑕疵。”听到这句话,夏知予浑身一僵。她怔怔地看着台上的少年。不知怎么,就想起了rift的评论。所以,站在主席台上进行国旗下演讲的人,就是rift是吗?rift的中文意思是裂缝,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对方是个厌世浑噩的人,至少没有那么乐观积极。直到几年后,她在报刊上看到oc创立,同年4月,年仅19岁的ckey完成了第六个虚拟现实原型机。虽然命名为裂缝,但他希望的是:能弥合真实世界和虚拟世界之间的距离。不是逃避现实,不是沉溺虚拟。而是桥梁,是一种新的、看待世界的方式。话筒仍在传递声音,夹杂着噪音。“初三(7)班,许京珩。”夏知予等了很久,就在等这一句。就算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不知道许京珩为什么会临时改稿,在主席台上谈论这些。但她永远记得,那一刻,恰好天清气朗,连风都安静了下来。少年掀眼,目光澄澈干净,直面寒风。“我的国旗下讲话完毕。”真的就那么短短的一瞬间,春天的一些情绪先于春天进入了她的身体。让她知道,自己或许真有能力从那滩污水上迈过去,让她知道,就算是遍地荒芜的贫瘠土地,也能开出属于自己的鲜花。作者有话说:春天的一些情绪先于春天进入了她的身体——余秀华《无端喜欢》美丽永远是诽谤的对象,美丽的无上装饰就是猜疑——莎士比亚乌云脱离了天空是不能存在的,而天空没有了乌云依然是天空——马特·海格云开见山面,雪化竹伸腰——《训蒙骈句》明·司守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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