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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已经放弃了猜测,只是说:“这不合礼制,大将军不会允许的。”
“我们可以瞒着他。”
上官都不需要回答,她的沉默在灵柩四周不断回响:谁能瞒得了大将军?天底下有什么事情逃得过大将军?如果他想抓老鼠,未央宫殿前广场上第二天就会铺满一千万只老鼠。如果他要苍蝇,那中央官署的每一间房子里都会塞满一亿亿只苍蝇。
“朕想办法。”刘贺不以为意地说,“过两天,会有人来接母后。”
皇太后居住的长乐宫位于未央宫的东面,所以又被称为“东宫”。它本是大汉朝廷第一座修筑的宫殿、汉高祖的朝廷所在,但后来同样是为了彰显孝道,高祖把朝廷迁往新建的未央宫,而长乐宫则成了太后的居所。夜寂无人,宫闱森严,却有一辆小马车自长乐宫门开出。卫士不敢阻拦,因为那是皇太后御用的马车,一匹小马驹像从神话里走出的幼兽,在紫夜里白得莹莹发光。他们赶紧去报了长乐户将,户将飞骑而至,总算在马车出长乐宫门之前将它拦下。他们最怕是皇太后忽然夜行,万一有什么差池,多少颗人头也不够用。可掀开车帘子一看,内里却是空的。
再看那位御马者,嘴上没长几根毛,神色洋洋得意,不等查问,就拿出一枚太仆下属的长乐厩官印来。太仆是九卿之一,掌管宫廷车马,长乐宫的舆乘也在管辖范围之内。户将问他什么事,他只说是长乐厩奉旨调度车马,今夜要进未央宫,往下便什么也不愿意说。小白驹平日里娇贵异常,这下就像是被王八骑着麒麟背,俩鼻孔呼呼对外滋气。户将看他左右不像正经人,正要诘问,却突然想起最近新皇帝封了一批官员,全是从以前昌邑国跟到长安来的,弄得皇宫上下乌烟瘴气。长乐卫尉邓广汉也就是他的长官,曾专门交代过,别起冲突,有事上报。户将沉吟片刻,只让卫士把车驾检查一遍,确认没挟带其他东西,便放他走了。
那是第一夜。第二夜,宫里开出去三辆马车。御马者也是新官员,官印都是新簇簇的,别在腰间,都舍不得藏起来。户将懒得跟他们废话,但还是检查了一下车驾,却一不小心,冲撞了一位宫人——那是先帝婢女,名字叫蒙。先帝新崩,宫人却在半夜里被车驾运出,这件事容不得细想,随时可能惹来杀身之祸。户将匆忙把帘子放下,又隔着纱绸求饶几句,这才赶紧喝令卫士放他们离开。
这个叫蒙的宫人在后来,被屈打成招,声称遭到了刘贺的奸污,这成为新帝众多罪行中的一条。但在当时,她只是忠实地替上官去以身犯险。去完温室殿回来后,她还讷讷地想不明白,只能回禀皇太后说:确实没有危险,不过这位陛下的奇思妙想,可能会让很多人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她虽然一语成谶,但却没有因为这份智慧而获得嘉奖,死后没有任何人悼念,只有上官在再次看见那匹小白驹的时候,为她偷偷抹过一次眼泪。
第三天夜里,长乐宫开出五辆小马车,这次,长乐户将没有检查。
他干脆没有露面。
上官皇太后穿着绿色的禅衣,头发挽成髻,又用纱巾裹成兜帽,乍一眼看不出身份高低。到了温室殿,她一个人过了两进院门,直入正殿,殿里再无旁人,唯有花椒和泥涂墙留下的芳香气息,以及满壁披挂的绫罗锦绣。这些她都熟悉,以前身为皇后时居住的椒房殿也有相似的设计。她又退出来,进东面偏殿,就看见一地的堆金积玉、铜鼎铁器,刘贺一个人跪坐在侧,没有戴孝巾,简单束了发,全无丧仪模样。
才一照面,上官就忍不住问他:陛下不知道长乐卫尉就是大将军的女婿吗?
刘贺还在细心捣弄一件青铜器,轻轻回道:没问过,但一猜便知。
他请上官坐上座,自己仍在器物旁边。上官心里鼓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也不客气,径自在正位上坐下,在动作间隙里,忽然瞥见刘贺的一双眼,觉得和过去见过的所有眼神都不一样,在深潭底下,灼着火光。
上官忽然有点慌张。她觉得那双眼像一面镜子,只倒映出她自己的情绪。多年以来,她循规蹈矩谨小慎微,但刘贺只来了几天,就在大将军眼皮底下闹出这么多动静。那两豆微光忽然就铺满了所有前路,在影影绰绰里,很多片刻都变得荒唐且可笑。在很长时间里,她只跟随模仿一个人,现在那人已经躺在前殿的冰窟里——他所留下的条条框框,也仿佛嘎吱嘎吱地松动起来。
可这些情绪都只飘了一瞬,她连忙收摄心神,甚至朝自己低低说了一句:荒唐的是他不是你。再看时,只觉得那眼里的光也没什么特别,想来一定是因为刘贺奢靡,把殿里点得灯火通明,才倒映在眸子里。她还发觉空气里有不一样的异香,和花椒香气混在一起,所以才托得思绪空荡荡不着地。
上官问,这是什么毒烟吗?刘贺说不是,只是四种香料混合到一起,从博山炉里蒸出。炉鼎设计精妙,那烟气冒出之后并不散去,而是沿着金铜镂空门道,蜿蜒徘徊,成流水、飞桥、仙瀑。上官又问,那个又是什么?刘贺说,那是蒸馏器,可以炼丹,也可以做酒。只是今日不便用酒,不能给母后示范了。
上官再用手指扫一遍所有器物,问,这些都是什么?青铜器上有铸字,是少府的东西。
刘贺说,这些都是挑出来送给母后的。
上官好像突然清醒过来。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了一句:我不可能背叛大将军的。
过往所有经验和教诲告诉她:任何人只要给她任何好处,无论是什么,甚至只是一句话、一行字,要不是为了皇上,要不是为了大将军。现在只剩大将军了。除了这种推测,唯独还有一种可能性,但它比这更龌龊、更不堪,上官还请宫人先来打探过了,确定不是那方面的事情。
所以,刘贺和其他人终究没区别,他只想借上官来对付大将军。
这晚上算是白来了。
这晚上确实没白来。
刘贺又笑了,又是一种不求理解的笑,仿佛只有他沉在一场醉梦里。他说,这些东西不是给母后现在用的,而是明器,提前置入皇太后并骨墓中的。未央宫少府目前能提供最好的器物都在这里。确实,少府东园令主管了各个皇陵里的一应器物,但他手底的人、能做的事,都称不上一流,所以要拿到最好的东西,只能翻遍少府上下。
刘贺一边侃侃而谈,上官一边惊涛骇浪——谁曾想过,两个大活人之间竟然会赠送明器呢?这简直比巫蛊还要可怕。如果是寻常任何一人所为,她都只能理解为是一种诅咒;可这位新帝的行为本就乖张,且所有摆在殿上的器物又都光可鉴人、交相辉映,这就让常理仿佛变得稀薄起来。
上官最后只能遵循常识,抓住一根稻草,问:为什么送我?
刘贺说,朕确实有私心。不久后,需要母后冒的险恐怕比今夜更大。
上官终于感觉回到了正常逻辑,所以紧追一句:陛下先说清楚。
刘贺说,既然选了这些明器,就要放到墓里,这件事,母后自然有理由亲自检查。这个时间,可以选在初七仪典时。朕只希望在先帝陵寝石门封死之前,能陪母后进去,亲眼仔细看看先帝的陵寝。
所以说,陛下做这些事情,都是为了看墓?
是的。刘贺坚定地说,那将会是我们离百代千秋最近的一个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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