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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旺说到这里,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哀伤,便独自来到了屋子外面,想透透气,静静心。夜晚的原野一片苍茫,积雪伸向看不见的远方,连绵起伏的祁连山,呈一抹黛青,更显得高大巍峨。天上没有月亮,寒星就越发的明亮了。远处,传来几声狗叫,传来几声狐鸣。声落了,便越发的寂静。抬头看天,天似穹庐,环顾左右,笼盖四野。同是一个天,同是一块地,为什么人的命运,却是这样的截然不同?他的脑海里还在徘徊着六叔的影子,仿佛又看见了六叔扎在空中的那只手。他很难想象,六叔何以下了那样大的决心,竟然用这样的方式了结了他的一生?
他听到后面有人走来。从那人一闪一闪的烟头中,他看到他就是锁阳。虽说为叶叶的事,他们之间有过一点隔阂,但是,对于锁阳,他却从来没有恨过。他知道,锁阳尽管有点鲁莽,但心地忠厚善良。在他童年的记忆里,锁阳始终是一个强者,喜欢抱打不平,也曾袒护过胆小体弱的他。他也曾为有这样一位朋友而少了许多欺负,多了几分自豪。后来大了,随着他们的文化差异越来越大,再加上都爱着叶叶的缘故,两个人的关系渐渐地有点疏远了。自从那次在村口,为了叶叶,他挨了他一拳之后,再也没有与他说过话了。不是他记仇,仿佛两人中间,隔了一层说不清楚的东西在里头,再也无法找到幼时的那种感觉了。童年的美好印象,只是留在了记忆里。这次他们相见在煤窑,不但感到生疏,还感到有一种尴尬。他们彼此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点了一下头,算作招呼了。此刻,他过来了,他假装没看见,仍然看着远方,看着原野。既然生疏了,就由它生疏了吧。
其实,锁阳却没有这样去想,锁阳想得很简单,只是感觉他的那一拳打得太重了,有点后悔。这后悔,也是天旺离开红沙窝村之后才后悔的,在之前,他从没后悔过,相对于叶叶的死,那一拳,算得了什么?不要说一拳,就是打他十拳,也难解他的心头之恨。他早就向他提出了警告,不能再让他妈来伤害叶叶了,可是,最终还是伤害了,使花一样的叶叶离开了人世,他怎能不气?怎能不恨?后来,天旺离开了红沙窝村,离开父母出走了,锁阳这才意识到天旺与他的父母截然不一样,才后悔当初的那一拳打得有点狠了。毕竟,他也是爱叶叶的,他的伤痛一定不会小于自己,你再打他,不是雪上加霜么?偶尔想起,便觉歉意,责怪自己太鲁莽了。没想到这次在窑上见到了天旺,使他吃惊不小,他已经大变了样子,再不是那个白净文弱的书生了,他的身上有了一种过去不曾有的强悍和冷峻,举手投足间,充满了自信和果断,说话办事中,又是那么的成熟稳重。这不能不使他产生由衷的敬佩。刚才看到他出来了,他想与他单独说几句话,于是,也便出了门来。
他来到了他的身边,看着他的背影说:“天旺,你还记恨我打你的那一拳吗?当时,我有些太鲁莽了,有点对不起你!”
天旺转过身来说:“锁阳哥!其实,当时,我的心已经碎了,死的想法都有了,不会在乎你打我的那一拳。”
锁阳说:“你走后,我还时常想起我们小时候的情景,上学放学,我们都是一搭里来,一搭里去,多融洽呀,多好呀。可是,到大了,却反而生分了。”
天旺说:“小时候因为单纯,我们才融洽。长大了,成熟了,各自有了独立的思想,才生分了。也因为,我们都爱上了叶叶……”
锁阳长叹了一声,说:“你是知道的,她爱的是你,我与她,只是一种兄妹情。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不说了,不说了,一说起来,心里还是难受。我知道,你离家来到了这里,也是因为伤心的缘故。”
天旺也长叹了一声说:“是的,我伤心我的父母,也伤心那片土地。虽说一切都过去了,可留在心里的伤痛,却没有过去。这一次,亲眼目睹了六叔的死亡,让我更加刻骨铭心地感到了人生的残酷与无奈。如果我们的村子富了,我们不再为经济发愁了,六叔的悲剧也就不可能发生了。”
“如果村子不富,这样的悲剧还会发生。”突然,他们的身后传来了石头的声音。
“石头哥?!”
“舅?!”
天旺和锁阳同时转过身来问:“你……”
石头说:“刚出门,听到你们说话就过来了。”
锁阳告诉天旺说:“奎叔不当支书了,我舅接班当上了支书后,把长湖那片半死不活的沙枣树林伐了,开成了荒地,现在村子的震动可大了,增加了土地,就能增加收入。”
天旺说:“奎叔还好吗?他的手现在怎么样,能干活吗?”一说起奎叔,天旺的脑海里就浮现出那个永远难以抹去的画面,奎叔一手举起铁锨,一手平铺在地上,突然剁了下去,血水喷到了叶叶的头发上,衣服上……他由不得闭上了眼睛。
锁阳说:“还好,开顺大学毕业了,分到了市上,给市长当秘书。奎叔手上的伤也好了,能干活了。”
天旺慢慢地睁开眼睛,说:“奎叔,是上一代人的骄傲,他的辉煌,永远属于那个时代。但是,现在的商品经济时代,还得石头哥这样的人物来挂帅。石头哥说得对,如果村子不富,六叔的悲剧还会重演。但愿石头哥上任后,能给大家办些好事,从根本上改变村里的落后面貌,摆脱贫穷,走上富裕。”
石头说:“无论到了哪个时代,人,还是得有点精神,还是需要奎叔的那种精神。他不仅是过去的那个时代的骄傲,也是我们这一代人所要学习和继承的。要想改变红沙窝村的面貌,也不容易啊。开发土地资源,引进新品种只是一个方面,最关键的问题是缺水。这祁连山的雪线,比过去后退多了,雪水流到我们那里,一年比一年少了,地下水一年比一年下降了。没有水,你就是有日天的本事也不行。”正说间,一阵冷风拂来,他们三人禁不住打了个寒噤。石头说:“回屋吧,别冻感冒了。”
三人便转了身,朝屋里走去。
锁阳对天旺说:“六叔出了事,酸胖也不会在这里再干了,你也别在这干了,这一次,干脆和我们一起回吧!你爹妈也很想你的。”
天旺说:“这里我是不再干了,但是,我也不想就这样回去。我原来是想到新疆去闯闯,因为路费不够,在凉州打工时碰到了六叔,就跟他到这里来了。”
石头说:“你是不是还想着到新疆去?要去,也应该回家里过完年了再去。”
天旺说:“哪里过年也一样。新疆没去成,我也不想那里去了。要去,我就到广东去闯荡闯荡,闯得好,就多呆几年,要是不好混,就回来。你们见了我爹妈,就说我好哩,请他们不要为我担心。人各有志,强求不得的。”
石头说:“天旺,你给我说实话,为叶叶的事,你是不是还在记恨你的爹娘?其实,他们也没想到会是那样的结果,要是早知道,也不会那样阻止你们的。过去的,毕竟过去了,想开一些吧!无论走到哪里,父母的心一直是牵着你的,到了新的地方,不要忘记给家里多来信。你爹打算要开发东柴湾,也不容易呀!”
天旺说:“只要他们好就对了。谢谢你的提醒,到时候我会给他们去信的。”
锁阳就友好的在天旺地肩上拍了一下说:“你变了,变多了,再也不是过去的那个胆小体弱的天旺了。”
天旺说:“社会在变,人也在变。谁都在变,不变的是天和地。”
这几天一直忙忙碌碌,天旺再没有机会与银杏单独相处过。银杏倒是到他们的住所来过几次,她只是以房东的姿态出现的,来给他们送过茶,看六婶住在那里不方便,又让六婶住到了她家,与她睡在了一起。银杏一走,酸胖就给他哥和石头介绍说,银杏是裕固族姑娘,歌儿唱得好,舞也跳得好。过去,我们吃过晚饭,天旺一吹笛子,银杏听到了就会过来,过来给他唱歌,给我们跳舞。天旺一听酸胖在夸银杏,不觉脸红心跳起来。的确,她是一个好姑娘,她像一首快乐的歌,曾给他寂寞的心灵带来了慰藉;她像一只挂着晨露的红枣,让他第一次初尝了人生的甘甜。那是多么的美好呀,可是,他却不得不与她分别了,留在心底的,将成了一份永远的牵挂,一份美好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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