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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侂胄皱起了眉头,很是费解地望着宋慈,按在剑柄上的手,慢慢地放开了。
昨晚在净慈报恩寺后山,宋慈静静地坐了一夜,也想了一夜。他手握那一方绢帛,有着太多太多的选择。他可以返回提刑司,请乔行简召集官吏民众,出示这方绢帛上的盟誓,像之前查破那几起命案一样,当众揭开虫达一案的秘密,揭开母亲枉死的真相。又或者,他可以将韩侂胄的秘密公开,太学有那么多学子对韩侂胄不满,只要他将这秘密连同绢帛上的盟誓写下来,一夜之间便可动员众多学子抄写成百上千份,连夜散发全城,天亮之后,这秘密便会传遍临安,不久便将传遍天下。再或者,他可以将这方绢帛交给杨次山,杨次山有杨皇后撑腰,一向与韩侂胄势同水火,得到这方绢帛,就算上面署名有所缺失,想必也能大做文章,定会给韩侂胄带来不少麻烦。但是无论怎样,这秘密事关当今圣上,他不能就这么公之于众。他也终于想明白了,当初虫达、弥音和何太骥等人为何不公开这个秘密,想必也是因为牵涉圣上。譬如虫达,宁肯隐姓埋名出家为僧,坐视家眷坐罪受罚,也始终没有公开这个秘密,只因他一旦这么做,就算能扳倒韩侂胄,也会因为牵连圣上,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虫达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家眷,哪怕早已得知他的一双女儿在临安城里为婢为妓,近在咫尺的他,也从来没有设法去帮过自己的女儿。对他而言,自己的性命胜过一切,他藏身在临安城郊,那是为了等待机会,只有当朝局出现剧烈动荡,或是皇位出现更替之时,他才会公开这个秘密。与虫达相比,宋慈不惧一死,但他心如明镜,知道这秘密一旦公开,必定朝野动荡,要知道吴兴郡王赵抦尚在人世,别有用心之人说不定会趁机作乱,届时局势很可能比绍熙内禅之前更加混乱,一旦酿成兵灾人祸,承平数十年的大宋,只怕会陷入一场莫大的浩劫。
宋慈来到临安,名义上是为求学,实则在他内心深处,从未忘过母亲之死,查明母亲遇害一案的念头,已在他脑中根深蒂固十五年。如今他查明了一切,终于有机会为枉死的母亲讨回公道,然而他却犹豫了。一己之公道,与天下百姓之太平,孰轻孰重?一夜过去,他想明白了,于是只身一人来到了吴山南园,揭开母亲枉死的真相。他知道这根本算不上公道,但他只能这么做,哪怕他不愿如此,哪怕他要和父亲一样,永远背负对母亲的愧疚。
“往昔绍熙内禅,流言四起,人心惶惶,变乱丛生。圣上登基十年有一,一切早成定局,大宋也已重归太平,如今少一人知道这个秘密,世上便能少一份灾劫。此间别无旁人,太师可以说我图谋行刺,当场将我诛杀,世人也许会有所非议,但过不了多久,便会没人在乎,没人记得。”宋慈说道,“刘克庄、辛铁柱,还有其他因太师遇刺被下狱之人,他们都不知晓太师的秘密,望太师在我死后,能将他们放了。大宋承平不易,天下难安,还望太师整军经武,善择良将,得其时机,再行北伐。”说罢,他立在原地不动,缓缓闭上了眼睛。
韩侂胄直到此时,才算明白了宋慈为何会做出种种异举,道:“原来你是求死来的。”冷淡一笑,“我以为你只会认死理,想不到你也有放弃的时候。”
宋慈是为天下所计,方才烧掉了那一方绢帛,在最后一刻放弃了追查到底。韩侂胄竟隐隐然为之触动。他掌权十年,大可贪图享乐,却一心北伐,志在恢复中原,又何尝不是为天下所计?宋慈不惜得罪他,受尽各种阻挠,冒着身死命断的危险,一直查案至今,那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而他用尽手段,从一个韩家的旁支外戚,一步步走到今天,只为建那不世之功,留那万世盛名,又何尝不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宋慈只是一个小小的太学生,身无尺寸之柄,为了追查亡母一案的真相,一路走来受过多少冷眼,付出过多少代价,只有宋慈自己知道,而他又何尝不是如此?他原本只是一个恩荫武官,始终被那些科举出身的朝臣看不起,以至于年过四十,还只是一个小小的知閤门事,那些把控大权的朝臣只知贪图安乐,不思进取,让他看不到任何建功立业的机会。他可以只做武官,可就算他把武官做到头,又能如何?他不想像岳飞那样,矢志北伐,却被朝臣掣肘,被圣上猜忌,以至于功败垂成,受那千古之冤。唯有不择手段,将大权揽于一身,才有机会去实现自己的抱负。这一路走来,付出过多少代价,跨越过多少阻碍,只有他自己知道。朝堂上那一帮帮腐儒,只知道阳奉阴违,从来不知同心齐力;太学里那一批批学子,只知道与他唱反调,从来不会建言献策;家中独子鼠目寸光,只知道飞扬跋扈,从来不懂为他分担;他容忍过虫达,放任过刘扁,可这些人不知收敛,反而只知道得寸进尺,变本加厉地威胁他;原本以为除掉了虫达和刘扁,从此便可高枕无忧,哪知突然又冒出来个何太骥,竟敢明目张胆地要挟他;他以为何太骥是从刘鹊那里获知的秘密,派夏震助李青莲缢杀何太骥的同时,逼迫刘鹊交出虫达留下的证据,哪知刘鹊宁肯自尽也不交出来,他这才意识到证据不在刘鹊那里,于是当得知皇帝已口谕宋慈追查虫达一案后,他便暂且留了宋慈一命,想着借助宋慈之手,将与虫达相关的人和证据都挖出来。他想尽办法试图抹掉的证据,如今终于在他眼前化为灰烬,十年来的忐忑不安,至此终于可以放下。
但是他想不明白,自己执掌天下权柄,明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何这些人总是不知天高地厚,一个个地跳出来与他作对?为何自己身边尽是赵师睪这等溜须拍马之辈,如乔行简那般有真才实干的官员,明明是他亲手提拔起来的,却总是莫名其妙地站到他的对立面?为何何上骐那样的忠勇之士,宁肯剃度出家,隐姓埋名,甚至抛却性命来行刺于他,只为报效虫达,却不肯效忠于他?更有宋慈这般心志坚定、身负大才之人,却终究不能为他所用……他好长时间没有说话,就那样看着宋慈,心中想了太多太多。
“你走吧。”不知过了多久,韩侂胄开口了,“你这样的人,与我倒有几分相像,杀了实在可惜。刘克庄、辛铁柱那些人,只要不再与我作对,我会放了他们。你走之后,我会一直派人盯着你。我在朝之日,或者说当今圣上在朝之日,你就别想再为官了。你所负之才,就留给下一朝吧。”
宋慈一心求死,静待刀剑加身,听得此言,睁开了眼睛,有些诧异地看着韩侂胄。韩侂胄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唤入夏震送宋慈离开,尤其叮嘱不是送宋慈离开南园,而是送宋慈离开临安。他本人则站起身来,拾起那柄宝剑,独自步入后堂,只留下那一只已经冰凉的手炉孤零零地摆放在原处。
宋慈不再多言,向韩侂胄的背影行了最后一礼,转过身去,走出了归耕之庄。
临安城的这场雾,长久没有散去,直至正午将近,仍是蒙蒙的一片。
清波门外,西湖岸边,宋慈与桑榆告别,准备回建阳了。他没有回太学收拾行李,那些书籍衣物,已没有带回去的必要。宋巩已雇好了车,在城门外等着他。夏震带着几个甲士站在城门旁,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桑榆朝府衙的方向遥指一下,比画了见面的手势,脸上带着不解之色。
她是问为何不等刘克庄和辛铁柱出狱,见过面之后再走。他摇了摇头。他不愿对刘克庄和辛铁柱有任何隐瞒,可韩侂胄的秘密是什么,虫达留下的证据又是什么,他又不能对二人说出来。他心里明白,韩侂胄能放过他,不一定能放过别人,刘克庄又是他的至交好友,与之再有过多接触,难免韩侂胄不起疑心。所以相见不如不见,之前司理狱中那一面,就当是最后一面吧。他托桑榆等刘克庄和辛铁柱出狱之后,帮他带一句话,让他们二人永远不要去建阳找他。
除此之外,宋慈把所有的钱财留给了祁驼子。宋巩当年受虫达威逼,为了保护年幼的宋慈,不得不匆忙离开临安,没来得及报答祁驼子的救命之恩,更不知道祁驼子后来的遭遇,十五年后重回临安,才从宋慈那里得知了一切。宋巩很想再见祁驼子一面,当面感谢祁驼子的莫大恩德,但如今祁驼子身在狱中,他父子二人又不得不立即离开临安,这一面,也不知此生还能否见得。为救宋慈,宋巩带来了不少钱财,包括家中的全部积蓄,以及典当家当所得的银子。他明白这些钱财远远抵不得祁驼子所遭遇的一切,但他此时能做的只有这些。将来若有再回临安的机会,他一定会去见这一面的。
桑榆不认识祁驼子,宋慈请桑榆把这些钱财交给出狱之后的刘克庄,让刘克庄代为转交。祁驼子的恩德,宋慈会一辈子铭记,还有因他入狱的叶籁、欧阳严语等人,他会始终感念在心,至于韩絮的死,恐怕他终此一生,也不得释怀了。
桑榆还有行李留在梅氏榻房,要等收拾完后,才会离开临安返乡。临别之际,她将藏在袖子里的东西取出,轻轻放到了宋慈的手里。那是一个半尺高的人偶,是她为了感谢宋慈的救命之恩,用了好长时间亲手刻成的,之前因为宋慈突然入狱,她一直没有机会送出。
那人偶是照着宋慈的模样刻成的,还细细地涂上了颜色,形神兼具,惟妙惟肖,活脱脱便是一个小宋慈,只不过与宋慈平日里的不苟言笑比起来,那人偶弯起了嘴,大方地笑着,多了几分可爱。
宋慈将那人偶握在手中,看了又看。他道一声“多谢”,向桑榆告了辞,登车而去。
尾声
重回建阳,已是二月中,宋慈离开一年,家乡的一切都没变样,可他却有恍如隔世之感。
不久之后,桑榆回到了建阳。桑榆告诉宋慈,他离开临安后的第二天,刘克庄、辛铁柱、祁驼子、欧阳严语和道济禅师等人都被释放出狱,连叶籁也免罪获释。桑榆把宋慈留下的钱财交给了刘克庄,请刘克庄转交给了祁驼子,也把宋慈的话转告给了刘克庄,刘克庄先是愣了愣,随即放声大笑。桑榆比画手势问刘克庄笑什么,刘克庄说是因为高兴。其实在刘克庄的心中,最在意的从来不是什么真相,而是宋慈的安危。只要宋慈平安无事,对刘克庄而言,那就是最值得高兴的事。刘克庄还笑着对辛铁柱道:“宋慈这小子,一辈子那么长,他说永远不见便不见吗?”
刘克庄又拉上了辛铁柱和叶籁等人,也请了桑榆,同去琼楼大饮了一场。席间辛铁柱提及,他已决定参军戍边,沙场报国,刘克庄兴奋不已,当场赋诗痛饮,为辛铁柱壮行。在场人人都看见,刘克庄这一场酒喝得极为尽兴,醉到不省人事,但没有人看见,刘克庄醉倒之时,闭上眼的那一刻,眼角流下了泪水。
得知刘克庄和辛铁柱等人尽皆平安,宋慈欣慰一笑。
此时的宋慈还不会知道,短短三个月后,吴兴郡王赵抦薨逝,同月,韩侂胄奏请皇帝下诏伐金,并告于天地、宗庙、社稷,兵发三路,正式大举北伐。然而金国早有准备,三路宋军皆告失利,金军乘胜分九路南下,短短一年时间,樊城失陷,襄阳告急,淮南多地沦陷,四川宣抚副使吴曦叛变称王,金军甚至已饮马长江,形势岌岌可危。朝廷不得已遣使向金国求和,金国提出要斩韩侂胄等人方可罢兵,韩侂胄自然不答应,筹划再战,随后襄阳解围,吴曦之叛被平定,淮南局势渐趋平稳,形势开始好转。就在这时,史弥远与杨皇后、杨次山等人密谋,伪造皇帝御批密旨,指使夏震在上朝途中将韩侂胄斩杀于玉津园夹墙内,事后才奏报皇帝。韩侂胄的头被割下,函首送往金国求和,是为嘉定和议,朝堂大权自此渐渐落入史弥远之手。韩侂胄的下场,也算应验了那一方绢帛上“违誓背盟,不得其死”之语,在他死后,原来依附于他的那些党羽,可谓树倒猢狲散,其子韩则被削籍流放沙门岛。
眼下宋慈还预料不到这些变故,但史宽之能在泥溪村遇袭前向他告密,之后还向他索要虫达留下的证据,就连杨次山也曾向他讨要这个证据,可见韩侂胄的身边早就被安插了眼线,而且这个眼线能获知如此秘密之事,必定是韩侂胄的亲信之人。但他离开吴山南园时,没有将此事告诉韩侂胄,只是提醒了韩侂胄不要仓促北伐。
时隔一年,宋慈终于又来到了母亲的墓地。他本以为今年回不来的。与往年一样,他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坟前,从日出到日暮,陪了母亲一整天。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宋慈的名字,是母亲为他取的。在禹秋兰的想象中,自己的儿子,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好男儿,会有天开地阔的志向。她知道宋慈总有一天会离家远行,每年都会亲手为宋慈缝制新衣,然而十五年前锦绣客舍里那件布彩铺花的新衣,却成了最后一件。她意恐宋慈迟迟归,如今宋慈归来了,可她早就先行一步,永远不再回来。
墓地旁边,当年禹秋兰下葬之时,宋慈和父亲宋巩亲手种下的那株桃树,如今已长高长大,花开正好。晚风摇林而过,时有花瓣随风而下,轻轻飘落在宋慈的身上。宋慈抬起头,朝那枝头看去。当年没能与母亲一起去看的那场桃花,如今年年岁岁,都在眼前。
(第一季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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