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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进院子,老远就听见了崔老娘的哭声,细数着自己的艰难,“我二十六岁才养的你,你爹爹身子又不好,是我替人浆洗缝补,含辛茹苦把你姐弟俩带大。如今你有了出息,住着这么堂皇的院子,孝敬你老娘难道犯了天条,怎么就不行?我鲜少来问你要钱,这是实在过不下去日子了,才厚着脸皮登门的,但凡我有办法,还用得着来瞧你的脸子吗!”
兰小娘哭得打噎,“兴哥前不久才来问我要了五贯,我又不是做买卖赚大钱的,哪里来那么多的私房贴补你们。”
崔老娘却道:“兴哥是兴哥,兴哥的钱也不到我手上,你只管给他,不管我,我可是你亲娘!”
有这样的亲娘,着实让人难办,明妆看了赵嬷嬷一眼,直皱眉,赵嬷嬷压声道:“兰小娘的爹死了好几年了,这婆子后来又改嫁,想是现在这男人也是个没脸没皮的,撺掇着那婆子,想方设法来要钱。”
两条蚂蟥趴在身上吸血,兰小娘纵是浑身的铁,又能打几个钉儿?
明妆问:“让人打听崔家公子的花销,可打听出根底来?”
赵嬷嬷道:“喝酒、赌钱、出入勾栏,兰小娘那点钱,不消两日就花光了。”
这么看来是真没办法了,这世上什么人都有回头路,唯独赌鬼不可救。为了填上饥荒,发誓戒赌连手指头都敢砍,砍完了转天就忘了,反正有十个,少了一个不打紧。
兰小娘呢,还是要脸的,哭着央求:“阿娘你回去吧,我是真没钱了。如今郎主不在了,我留在府里全是仗着小娘子可怜,你们要是再来闹,叫我在小娘子面前怎么做人啊。”
崔婆子啐了一口,“怪你自己肚子不争气,倘或有个一儿半女,还怕没有立足的根本?易小娘子好歹要唤你一声庶母,那兴哥是她娘舅,我也合该是她庶外祖母,亲戚里道的,登个门怎么了?难道还撵我?”
这话一出口,实在叫人忍不住,赵嬷嬷让明妆在门外稍待,自己抬腿迈进了屋,皮笑肉不笑道:“崔大娘,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小娘子何等金贵人,哪里蹦出你们这样的亲戚来。什么娘舅,什么庶外祖母,没规没矩,叫人听了要闹笑话的。我看趁着事没闹起来,你快回去吧,好好过你们的日子,两下里太平,不好吗?”
崔婆子哪里肯买赵嬷嬷的账,蹙眉道:“这位妈妈是园子里的管事吗?来得正好,且给我评评理。我养大一个女儿不容易,年轻时候身子骨好,能自己挣口饭吃,到老了,一身的病痛,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来找女儿接济接济,不应该吗?退一万步说,倘或她自己艰难,我也不来找她,可你看看她,穿着上等的绫罗,跟前有人伺候,要是眼睁睁看着老娘饿死,那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赵嬷嬷看看兰小娘,她气得跌坐进圈椅里,又捂脸痛哭起来。她向来不算厉害,当初对付易家老宅的人,跟着惠小娘扯嗓子叫骂倒还行,一旦牵扯上自己的娘家,就掰不开镊子了。
赵嬷嬷见好言好语不起什么作用,便放了狠话,“咱们这园子是郡公府邸,高门大户,打秋风的人虽多,却从未见过硬讨的。小娘在园子里,受小娘子奉养,自己能顾好自己就不错了,哪里经得住你们这么榨取?她平日从牙缝里省出体己,兄弟一到便要掏出来,前两日刚给完,今日又来,这是胳膊腿儿不好卖钱,要是能卖,你们想是要把她大卸八块了。”
崔老娘眼见这婆子来拆台,顿时也没了好气,掖着两手道:“她是受易娘子奉养,但这奉养是平白得来的吗?她侍奉郡公爷,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郡公爷去得早,她花样的年纪全砸在这园子里,就算贴补她些也不为过,她可是给你家郡公爷做妾的!”
明妆听到这里,便有些听不下去了。
原本赵嬷嬷要是能处置这件事,自己也犯不上来和这样的人对峙,但话越听越不是滋味,看来这崔婆子是拿不到钱财不会罢休了,这次要是含糊,下次还来,一个月来上两三回,家底都要被他崔家掏空了。
于是迈进门槛,寒声道:“我母亲说过,当初兰小娘是自愿卖身进袁府的,后来给我母亲做陪房,才提拔成了我父亲的妾室。我父亲亦不曾亏待崔家,给贵府上送了八十贯,作为小娘的纳金,这笔钱,想来崔大娘经手了,既然钱进了你崔家的腰包,那么小娘在我们府上为主也好,为奴也好,都不和你相干,如何她锦衣玉食就亏欠了崔家,非要逼着她把钱拿出来,填补什么娘家。”
小娘子一到,屋里的人忙退散到两旁,兰小娘脸上露出了尴尬之色,嗫嚅道:“怎么惊动小娘子了……家下这些污糟事,小娘子就别管了,快些回去吧。”
明妆没有理会她,径直在上首的圈椅里坐了下来。
崔老娘一看这小娘子,生得一副精巧玲珑的好相貌,美则美矣,却不大好说话,知道来硬的是不行了,只好纳个福,放软了语气道:“这位就是易小娘子?我先给小娘子见礼了。小娘子家大业大,不知道我们市井百姓的难处,真真兜比脸干净,活都活不下去,实在没办法,才找到贵府上来的。不管怎么说,我总是她的娘,瞧着骨肉亲情,也不能弃我于不顾。”说着讪讪低头眨了眨眼皮,“按理,这是我们母女之间的私事,不该脏污了小娘子的耳朵,可小娘子既然来了,我也不拿小娘子当外人,就和小娘子诉诉苦吧!她那兄弟虽混账,到底是崔家的独苗,如今到了年纪还不曾婚配,我这做娘的总要替他张罗一房媳妇,才好向她死去的父亲交代。过日子、说合亲事、下定,桩桩件件都要钱,我哪来的身家为他操办婚事……”
“那就不要娶亲了。”崔老娘话还没说完,明妆就截断了她的话头,“既然连饭都吃不上,做什么还要娶亲?把人家姑娘聘进门,跟着你们忍饥挨饿吗?”
崔老娘被她回了个倒噎气,瞠着两眼说:“小娘子,话不能这么说,穷人就不配娶亲了?他是崔家的独苗……”
“难不成崔家和李家一样,也有江山要承继?听说你家田地房产都被令公子输光了,那么娶妻生子是为了什么?让孙子继承儿子的品行,一代一代赌下去吗?”
她说话毫不留情面,让崔老娘很是下不来台,嘟囔着:“这是家下事,和小娘子没什么相干。”
明妆却笑了,“崔大娘都已经登门了,怎么和我不相干?兰小娘每月的月例只有那么多,我听崔大娘话里话外,怕也有责怪我啬刻的意思。今日既然开了口,索性把话说明白,彼此心里也好有个数,让我知道日后应当怎么对小娘,怎么对崔家。”
兰小娘毕竟在易家多年,深知道明妆的脾气,听她这番话,就知道自己的母亲果真触怒她了。
“阿娘,快别说了!”她局促道,“你先回去,我再想想办法……”
“小娘能有什么办法,你每月初二发月例银子,他们准时便在门上候着,你就算想辙和人借,往后怕也没钱还人家。”明妆又将视线落在崔老娘身上,“我先前就听说大娘想见我,现在见着了,有什么话,便开诚布公说吧。”
崔老娘其实也有些发憷,不知为什么,这年轻姑娘竟比她以前遇见的都难对付。但转念再一想,已然走到了这一步,错过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自己的女儿身上料着是没几个子儿了,若是能从家主这里弄到一笔,好些难事就能迎刃而解。
思及此,横下了一颗心,谄媚地挤出笑道:“我早听说小娘子是菩萨心肠,小娘子好心有好报,如今又和仪王殿下定了亲,不日就是王妃了,总不至于亏待了家中妾母。想我这女儿,十二岁便入袁府,后来又得郡公爷和大娘子抬举,当上了小娘,原本还求什么呢,可她命薄得很,郡公爷和大娘子撒手去了,她二十三岁就守了寡,虽是吃穿不愁,到底心里苦闷。我们呢,是她的血亲,这世上没有人不盼着娘家好,小娘子看,何不瞧在她愿意为郡公守节的份上,多多看顾她的娘家。我这姑娘是个老实人,要是换了那些有异心的,只怕早就跑得连影儿都不见了,哪里还愿意在这园子里死守。”
明妆耐着性子听她说完,颔首道:“这话不错,小娘确实为我父亲守节,三年不曾离开易家,但崔大娘不知道,我不是那种古板的人,其实我父亲过世后,我就同两位小娘说过,若是有谁想离开,我绝不强留,这话到今日依然算数。”说着转头看了兰小娘一眼,“小娘的身契早就放还了,衙门里也消了奴籍,倘或现在想走,也来得及。不论是爹爹在时,还是爹爹过世后,我自问易家都不曾亏待小娘。如今崔大娘搜刮完了小娘,还要我继续帮衬崔家,恕我人小力单,奉陪不起。”
话一出口,不单崔老娘,连兰小娘都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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