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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过了二更天,诚园周遭几乎是一片死寂,哪怕是细微的风声也荡然无存,空气中凝滞的可怖。就连打更的更夫将将路过,也是紧了紧衣裳,下意识地贴着对侧走。可耳畔隐隐传来一阵凄厉的哀嚎声,他止不住往暗巷中望去,似乎又看见不干净的东西,旋即一个哆嗦,手中的灯笼也险些跌落在地。常乐坊白日发生的事早已传至周遭的几个坊市。巡防营和衙役交代的话早已抛诸脑后。毕竟旁人要问起,常乐坊为何有说书先生自戕而亡,十数名百姓死于何故,难保不私下议论起茶楼里到底说了什么。这条暗巷里不说自戕的文墨先生,仅是活生生被踩死的百姓也不下十人。那可都是无辜冤死的百姓!更夫念及此处,头皮一顿发麻,浑身僵硬,可眼睛仍是止不住往暗巷中瞥,生怕暗黢黢的里头钻出什么脏东西,他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马车?谁还敢深夜来诚园?”更夫喃喃自语,视线短暂被马车上悬着的亮光吸引去。可车上并无动静,就连车夫的人影也不见一个。他壮着胆子,硬逼自己走过去,提起灯笼探照一番,摸了摸车厢上的刻纹,自言自语道,“林府?倒也是,诚园出了这么大的事,该来看看。”兴许是瞧见拴马的缰绳不够牢靠,更夫解下又重新系上去,本是好心之举,马儿无故打了个响鼻,撂起前蹄,骤然癫狂起来。“唏律律!”本就夜阑人静的坊市,突然响起的声音令更夫大惊失色,匆忙之下踢到脚边的灯笼,撒腿就要跑。他在空荡荡的街上一路狂奔,身后的马车穷追不舍,不过是片刻,就将他撞翻在地,马蹄从他身上无情碾过,痛苦的哀嚎声刺破夜空。常乐坊将将历经一场‘灾祸’,那些暗巷中枉死的百姓兴许怨愤难平。故此坊内的百姓今日回房较平素要早些,房门也是关得紧紧的,打定了主意,半夜里纵然听到什么怪叫、哀嚎也决计不能开门。只不过,这声哀嚎仅此一次,就再不复响起。诚园后院的灯火璀璨,房门紧闭。吴兰亭恭恭谨谨地奉上茶,莞尔道,“兰亭惭愧,本该是儿媳登门向婆婆问安,又怎劳您深夜至此,常乐坊今日可不太平。”“坐。”韦英接过茶后,转手置于桌案上,又拉着她坐下,抚摸着她的手背,宽慰道,“今日发生如此大事,兰亭吓坏了吧。”说话间,她又觑了一眼身旁侍奉的如雪,眸色中略有不善。吴兰亭并未领会,只抬眸看向她身旁的侍女,绵里藏针道,“婆婆的身子骨还未好利落,还得分出心神,为我夫妇二人操心,实在有愧。”不过是换了个说辞,韦英禁足府中,于他们而言,并不算什么秘密。可常乐坊之事虽牵扯尚书令府,但尚不至于令她能如此快地闻讯而来。缘由就只能是,尚书令已与她对质,或许文墨先生今日所谓是有这位婆婆的授意。“我已失去明德,自然要将全身心思系于你夫妇二人身上,祈盼你二人子嗣绵延,为林府开枝散叶。”韦英一面说着,一面身子微微往后仰,垂眸审视吴兰亭小腹的情状,目色渐冷。吴兰亭未有分毫躲避,语音稍有自责,“全怪儿媳不争气,辜负公公婆婆的期许。”“你二人成婚也不过数月,后嗣一事,确也急不得。佛曰,随缘不变,不变随缘。一切还是顺其自然。”“婆婆教诲,儿媳谨记。”韦英抿唇一笑,又稍稍侧过身去,吩咐身后的侍女,“你先出去吧,我还有些私房话要与兰亭说。”如雪微微蹙眉,下意识地上前踱了两步,手背微不可察地碰触自家小姐的手臂。方才林夫人的一举一动可都悉数落入她的眼中,自家小姐早已说过,她这婆婆迟迟未曾动手,就是期盼小姐能孕有那畜生的子嗣。既是未曾害喜,她这婆婆还不得下狠手?吴兰亭心跳猛然加剧,斟酌一番后,稍稍稳了稳神,对如雪吩咐道,“你先带婆婆身边的侍女去前院喝盏热茶。”“小姐~”“嗯?”她略有不满地瞪了一眼如雪。“是。”待身边伺候的侍女退出屋子,韦英不疾不徐地端起茶盏,啜饮一口,“你夫妇二人自搬进诚园后,可曾同房?”倒还真说起了私房话?面对着毫无预兆的发问,吴兰亭纵然已历人事,可提及这等房中之事仍出自本能的羞赧,但又夹杂几分失落,垂首道,“不···不曾。”“你也不必紧张,我当真是来与你说些体己话。”韦英又反复强调了一遍,又闲叙起近日在府中的日常,“这阵子,我潜心礼佛,抄念佛经,心绪早已平和许多。”吴兰亭半信半疑地颔首,“婆婆说的哪里话。只不过···儿媳不过是心有余悸。”“故此,我送来一些亲手抄录的佛经,就放在前院,祈盼你夫妇二人平安顺遂,无灾无祸。”韦英说着又取下手腕上用小叶紫檀制的佛串,戴在她手上,“这是去积善寺请大师开过光的,很是灵验,望佛祖保佑你二人。”,!婆婆的前后反差实在太大,令吴兰亭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诚信礼佛还真能改变一个人的心性?要知道,自己可曾下毒毒害她母子二人的。纵然如此,她也能不计前嫌?怔神间,佛串已在手腕上。“儿媳谢过婆婆。”“茶楼之事,我已知晓大概。想必,你已经知晓明礼的生母究竟是谁了。”吴兰亭侧过身去,端坐着,稍稍点头,她到底是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虑。“我不怪她。”韦英喉间一哽,眉睫顿时湿润,牵起她的双手,双眸目不转睛地注视她,将平生的苦楚娓娓道来,“曾经我也恨死了她,可如今回想起来,恨,又有何用呢?明礼虽记在我名下,可每每看见他···我···我就像看到长公主一般。直至明德···明德死后,我能静下心来好好想想,长公主此生注定不能和你公公在一起,又未能光明正大地陪伴明礼左右,这何尝不是一种惩罚呢。倒是我着了相,恨了她半生,却疏于对明德的管教,以致他误入歧途。如今···如今他已身故,还望你切莫记恨他。长公主、你公公还有我,都希望你和明礼能相守一生,莫要重蹈我们的覆辙。”如此殷切地关心,诚恳地悔过,令吴兰亭不禁晃神,她倒真是没有料到竟有这样的后续,呆怔了片刻,又掏出帕子,替韦英拭去眼角的泪水,柔声道,“婆婆说的哪里话,儿媳与明礼虽已分府别住,可还会时常回林府向公公婆婆问安。往事已矣,还是莫要沉沦其中,无法自拔。”“兰亭,明礼他······”吴兰亭见她支支吾吾的模样,心里不禁咯噔一下,难不成她是有离间自己与林明礼的打算?“婆婆若有教诲,不妨直言,儿媳自当悔改。”可话音未有方才那般温柔,显然是对她又起了戒心。“哎!明礼从小就并未是我教养,不过脾性算是上佳。先前长安城里那些传言,兰亭就只当是猫儿狗儿的乱叫唤,做不得真。只是······”韦英稍稍抬眸觑了一眼吴兰亭,犹疑良久,方咬牙道,“明礼去香水铺子的事,我已经听说了。奈何前阵子囿于府中,故而未能训斥他一二。今夜本该趁此机会,提点他几分,恰逢他又去了静心庵。”若是这般听来,吴兰亭倒真是稍稍松了口气,可眼底又浮现一丝黯然,心中不免腹诽,‘无怪婆婆说莫要重蹈他们的覆辙,原来早已提醒我,莫要因为妒心与香水铺子的杨湜绾计较。她到底是个寡妇,若无自己点头应允,林明礼尚不能纳她进门。’“既是得了生母下落,夫君难免动摇。何况又事关他生母的名声,亲去探望,也是人之常情。不过尼姑庵不接待男客,是自古以来的铁律和礼制,今夜怕是要白跑一趟。然婆婆近三十年的养育之恩,长公主和夫君定是铭记于心的,往后,娘也只能是婆婆一人。”吴兰亭心生恻隐,言辞中丝毫未提杨湜绾的事,反倒一直宽慰她这婆婆。桌案上灯烛蓦然爆出了噼啪之声,淡淡地烛油味飘散而出。吴兰亭起身取来银剪,剪去烛花,与此同时,一滴泪珠缓缓滑落,直至绽放。“若是有何委屈,尽管同我来说,婆婆自会替你做主。”韦英轻声宽慰,见她双手攥得生紧,便起身拿过银剪,搁置一遍,又扶失神的吴兰亭落座,清厉道,“杨湜绾要想进我林府的门,简直痴人说梦!”“婆婆!”吴兰亭伏在她的腿上,甚是委屈。饶是李时安刚刚来过,也未曾与她分说这些时日的酸楚。毕竟杨湜绾与他们是一伙的,是在替林府做着买卖,又如何当着她的面说三道四,讲些虚无缥缈的话。韦英轻轻抚摸着她的螓首,喃喃道,“兰亭···你我都是苦命人!但婆婆,绝不会让你走上这条不归路。”闻言,吴兰亭的娇躯更是一颤,呜呜咽咽地、肆无忌惮地发泄自己的委屈。杨湜绾是个寡妇,可她又与寡妇何异!好半晌,兴许吴兰亭哭累了。韦英见状缓缓搀起她,捧着脸颊,替她收拾哭花的妆容,“往后若是受了委屈,尽管回林府寻我。”“都怪···儿媳,把婆婆的裙子都弄脏了。”韦英没忍住地噗嗤一笑,“还记得芙蓉园初次相见,你躲在我与韦夫人身后,偷听我二人说话,可未像今日般拘束。”“婆婆知晓儿媳在偷听?”到底是窥听长辈议事,吴兰亭面颊绯红,神色讪然。“你这些伎俩,我又何尝不知晓,不过未曾拆穿罢了。”韦英执起茶壶,斟上热汤,置于她面前,似有怀念道,“姑娘家关切未来夫君是何品行、探听婆家是否好想与,俱是人之常情,没什么羞不羞的。”吴兰亭暂且忘却不悦,撒娇似地唤了一声,“婆婆~”“那日诗会散了,两位皇子还特地来了一回林府,说起纸条一事。若是没有这张纸条,我与你还做不成婆媳呐。”,!吴兰亭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接过话茬,“婆婆这说的哪里话,有没有这张纸条,我和夫君都是陛下赐的婚。”韦英眼尾顺势扫了过去,略有惊诧地望向她,眸色登时又变换恍然之状,“也无怪你不懂其中的深意。陛下虽有下旨,可旨意里仅是命各部司协办,未有提及赐婚二字。只不过,彼时林、吴二府的亲事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众人自然是将旨意领会成赐婚。”“可······这是为何?”吴兰亭百思不得其解,这道旨意有此疏漏,那定然是有意为之。难道是担心林明礼不愿娶她,为不伤两家和气,方才如此?“兰亭,你与李时安是闺中密友。若···若真有所求,她夫君林御史怎会坐视不管,这是陛下特意留予他夫妇二人的退路。”话到此处,点到即止,反倒是不宜深入,剩下的,就交予吴兰亭自己去想吧。韦英抿了抿唇,端起茶盏,细细呷了一口,未有继续言语。吴兰亭蹙着秀眉,陷入沉思。当日若无这张‘一语成谶’的纸条,自己与书童清风的命案就毫无瓜葛,反倒是因此有了撇不清的干系。倘若林尚书执意要自己嫁入林府,免不得会借此发难,这桩亲事至此才板上钉钉。而重阳诗会前,然则有大把的机会向林尽染与李时安求情。吴兰亭咬住下唇,眸色之中浮现几度挣扎,良久方低声问道,“他夫妇二人···可知陛下的用意?”韦英唇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面上略有为难之色,“这···婆婆可不大清楚。不过自林御史从江南回来后,备受恩宠,如今又司职治书侍御史,兼领内阁大学士,无诏亦可自由出入文英殿,连近侍太监孙公公都与他来往甚密。若不晓内情······”这些都是秃子脑袋上虱子,明摆着的事实。但凡在长安城里待上半日,纵然是个犄角旮旯,也能听到林御史的传闻。归根结底不过是一句话,他是除皇帝陛下外独占财、权、兵三样的宠臣。铁一般的事实摆在她面前,由不得她不信。吴兰亭咬住牙根,双手攥得生紧,指节已隐隐有些发白。他二人分明能阻拦这门亲事,这样自己就不会遭小叔凌辱、不会在深闺中徒生怨气、更不会有如今这般生不如死的日子。怨忿之下,她已不再计较当中的前因后果,若说林尽染与李时安没有分毫过错,她定然是咽不下这口气的。夜,太长,又太短···林靖澄从静心庵出来时,已至子夜。宦海沉浮三十载,朝堂之上唇枪舌战无数,可真到了这位长公主面前,半生工夫一朝丧尽。是谁在发难,他自然心中有数,但这回显然是进退两难。林明礼见他的形影愈发清晰,赶忙迎上去,揖了一礼,“爹!”林靖澄勉强扯起一丝笑容,“你怎么来了?”事发在常乐坊,长子得知生母的下落,自然会按捺不住心绪,他回头望了一眼庵内,“你娘···不愿出来相见。”林明礼双肩微微一垮,佯装无碍,“爹,明礼先扶你过去歇息。”“林御史和孙公公何在?”“这个时辰城门已闭,又值宵禁,林御史一行已先行下山扎营。”林靖澄身形一顿,拍了拍他的胳膊,“今夜先在马车内将就一晚。明日你先回诚园歇息,至于你娘···你们自会相逢。”:()楚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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