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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鸣哀哀,东方既白。雍州少雨,今日却下了一场,湿润的雨雾笼了薄薄的一层,青穹抱着一个黑漆漆的陶罐下了井,那里面装着他阿爹范江的骨灰。“真的不用入土为安么?”段嵘忍不住问。“这口枯井,就是最能令范叔心安的地方。”倪素撑着一柄纸伞,雨珠在伞檐噼啪不停,她的袖间拢着一抹淡雾。青穹才从井口冒头,倪素便立即上前去,伞檐挪到他头上。井上的木盖是范江做的,像一道门一样,十几年间,他与青穹在这口井中,活成了人们眼中的异类。青穹将铜锁扣上,这口枯井,从他的家,变成了埋葬他阿爹的地方。段嵘指挥着兵士们抬来一方石碑立在井旁,其上所书墓志铭,是徐鹤雪昨夜在毡棚中临灯,一刀一刀镌刻而成。一直刻到他魂体淡薄,渐不具形。“为人修葺蔽庐者,亦有撑持大厦之勇,虽生于微末,然其心贵比隋珠矣。”昨夜,倪素是看着徐鹤雪刻下这最后一句的。十六年,范江守在雍州城为徐鹤雪擦拭了十六年墓碑,风雨无阻,甚至于沦为异类,而如今,徐鹤雪为他立碑著书,要人们再不能以异样的眼光,轻视这个人。倪素看见文末,有青穹的名字,有她的名字,只是没有徐鹤雪的名字。她垂眼,淡雾附在她的衣袖,倪素扶住青穹,说:“走吧。”青穹一言不发,像个游魂,慢吞吞地跟着她走,才回到毡棚中,他就在毡毯上一躺,将自己裹进被子里,说困。倪素没说话,她记得青穹曾与她说过,他从前也会梦到幽都,他见过幽都的恨水,那片荻花丛,甚至是恨水尽头的宝塔。他想在梦中,见到他的阿爹和阿娘。天不亮时,杨天哲便当着雍州军与起义军的面,亲手处决了叛贼董成蛟与胡达二人,并将两颗人头悬挂于城墙之上,但即便是如此,也未能彻底安抚住军民不安的心。城中百姓惧怕“耶律真”这个名字,雍州军猜疑起义军中不止一个董成蛟,一个胡达,而起义军则担心雍州军会因这份猜忌而对他们进行绞杀。“董成蛟和胡达是在我起事之后前来投奔我的,他们一路跟随我,尽心竭力,”杨天哲右膝一屈,跪在秦继勋面前,“秦将军,是我识人不清!”“杨统领何必如此。”秦继勋摇了摇头,俯身去将他扶起。“这二人在你身边,跟随你杀石摩奴帐下的胡兵可从未手软,我若是你,也未必能觉察出他们的用心,”沈同川在旁,神情凝重,“耶律真是长泊部落亲王帐下节完整章节』(),但长泊为大王子辛绰争夺王位之野心却不止于此。如今想来,杨天哲之所以能够带着起义军与那些老弱妇孺平安逃出丹丘治下,其中未必没有长泊部落的暗自助推。放走杨天哲,使苏契勒陷入进退两难之困局,董成蛟与胡达入雍州城之际,耶律真便已率部落大军,在奔袭雍州的路上。董成蛟与胡达以天驹山鸟道被毁之危,使石摩奴与秦继勋两方消耗,可谓一石二鸟,既打压出自南延部落的石摩奴,又削减雍州军的实力。魏德昌几乎惊出一身冷汗,“所以倪公子才说不要追,若当日我与杨兄弟真追出去,石摩奴也许会死,可咱们雍州城的兵力,只怕也要消耗一大半……如此,不正好方便那耶律真趁虚而入么!”毡帐中一时静谧。“原本胡人驻守居涵关的兵力与我雍州城相当,算算时间,无论是胡人的援军,还是咱们的,少说都还要个十来日,但这个耶律真如今只怕已经过了汝山……”沈同川双手在袖间交握,却许久都不得暖。耶律真一来,雍州,便真是孤城一座,生死存亡,只在这十日之间了。“老子就是死,”凛风吹起毡帘,大片青灰的天光落来,魏德昌抬起头看着外面的纷纷细雨,“也得在援军赶来之前守住雍州城!”石摩奴从前驰骋草原,却几乎没有与齐人交过手,而耶律真却是从国战中浴血而成的将军,他不但打过攻城战,还在十六年前就攻破过雍州城。十六年前他被苗天宁赶出雍州城,而今,他必是怀揣彻底攻破雍州城的决心而来。第一日,耶律真未至雍州城下,入夜之时,秦继勋派出去的斥候来报,石摩奴症重而不及治,已死。但无论是秦继勋还是沈同川,他们都很清楚,石摩奴绝非死于伤病,而是耶律真的暗害。石摩奴一死,他手底下的兵士便只能听耶律真的话,暂且放下部族之间的争斗,共同伐齐。第二日,天不及亮,胡人的马蹄接连成片,扬尘而来,密密匝匝的黑甲胡兵犹如阴云笼罩,那骑在马背上,手握钩镰枪的胡人将军身形魁梧,虽已有四十余岁,脸颊却被横肉撑得不见纹,他咬着肉干,一双阴沉锐利的眼睛睨着城墙之上悬挂的两颗人头,“果然,肯屈起骨头的齐人,还不如我草原的牛羊。”耶律真并不叫阵,他知道这些齐人是绝不会轻易从城池中出来应战的,他令大军围住雍州城三面,却故意留了一面缺口。城池外围的堡寨早已被石摩奴拔除,他如今只需要围着这座雍州城打,火攻,投石,他无所不用其极。秦继勋与魏德昌,杨天哲临危不惧,新造的一千五百步的床弩亦未让胡人离城池前的壕沟更进一步,他们合力守城至天黑,耶律真方有收手之势。“将军!这是什么东西!”城下的投石车忽然朝城墙上投射来一样东西,它落在地()上,闷响一声,一名兵士惊呼,秦继勋立即回头,只见那东西被白布包裹着,看不出里面是什么。兵士大着胆子用刀刃划开白布,他面露惊诧,“是死牛!”火把的光照出里面一团僵死的东西,那是一头野牛,腐臭的味道袭来,杨天哲脸色剧变:“快!所有人离它远一些!就地焚烧!”
“杨兄弟,怎么了?”魏德昌不明所以。“是瘟牛!一定是瘟牛!”杨天哲后背浸满冷汗,“我在南延部落时,曾在他们的文书里看到过,二十多年前,他们攻我大齐青崖州,便是将得了瘟病的死人送到城中,令青崖州的军民染上瘟病!之后围而不攻,城自破矣!”“快!立即焚烧!”秦继勋心胆俱寒。即便瘟牛被及时焚烧,守城军亦有惶惶不安者,倪素在城中收到消息时,她立即对青穹道:“若有人来寻徐子凌,你记得千万拦住,就说他昏睡不醒,不能受风,更不能见人!”徐鹤雪尚未聚形,只作淡雾在她袖子边,她这两日一直守着这个秘密,拒绝了秦继勋他们的探视,而此刻,她必须要去寻田医工了。“快将面巾都戴上!”到了医治病患的毡棚,倪素便见田医工在嘱咐学徒医工们戴上面巾。“够用吗?”倪素问道。“自然是不够的!城中的百姓,还有所有的将士们,这些哪里够!”田医工焦头烂额,“还有防治瘟病的方子咱们虽有,但人手却不够啊!”倪素想了想,说,“田医工莫急,我们一块儿想办法!”她很快出了毡棚,找到钟娘子,“如今我们这些人不够用了,须得再找一些人。”正遇战时,雍州城的百姓几乎都被安置在城中最后方,倪素让钟娘子她们去将相熟的人都叫出来,哪知道那些人一听瘟病便吓得不肯冒险帮忙。倪素只得找到段嵘,请段嵘将秦与魏两位族长请出,魏族长还记得此女的不识抬举,此时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倪小娘子,先前我要见你,比登天还难,如今,你要见我,我就要来么?”“魏族长不也还是来了吗?”倪素看着他,“秦将军,魏统领,杨统领,他们都在前面不分昼夜的守城,而胡人歹毒,竟投以瘟牛妄图使雍州受困时疫,使我们染病而死,若将士染病,谁来守城?若尔等俱死,雍州何存?”魏族长骤然失语。秦老族长则在旁,又一次审视起这个女子,她不是雍州人,却在此为女人,为兵士,医治伤病。“青崖州就是因瘟病而陷落于胡人之手,请你们千万不要小瞧它,若有一人染病不及治,则全城人的性命也难以保全,”凛风吹得倪素的面纱与裙摆微荡,她站在这些人的面前,俯身,“我倪素,恳请诸位,不论男女,你们站出来,帮一帮守城的将士,帮一帮你们自己。”“我的命是倪小娘子救的,哪怕是如今要死,也要死得值得。”跟随杨天哲的起义军逃难来的难民中,有妇人毫不犹豫地站出来。她是那位被胡人刺过字的妇人。她一说话,难民中腿脚便利的男女几乎都走了出来,他们逃得累了,好不容易踩在大齐的国土,就是死,也要死在大齐。钟娘子在旁,看着自己的郎君站了出来,她忍不住偷偷地抹了一下眼泪。接着,越来越多的人站了出来。“族中但凡能帮忙的,全都去!”秦老族长发了话。魏族长回头,环视一圈,“你们听见了没有?将士们守城,咱们也要一块儿守!”瘟牛带来的极有可能是鼠疫热毒,这证明胡人军中已有此困扰,他们用这个法子,亦是想快速瓦解雍州城。鼠虱伤动物或人的肢体,或由口鼻感触染病瘟病死物之臭秽,便能令瘟病快速传开,人若患此病,刚开始病行未彰,起居如常,饥而不欲食,又或四肢酸麻,乍寒乍热。但无论是倪素,还是田医工,他们这样的医者,在修习医术之初,便知疫病之害,其深其重,而自青崖州之事既出,这二十多年来,大齐亦有无数医者为研究治疗瘟病的方子而竭尽所能。至今,已有一套防治瘟病的办法。“大家不能不穿鞋,一定要穿鞋,还有这个绑在脸上的长巾,一定不能摘……”田医工的学徒大声教百姓们如何防疫,倪素则带着钟娘子她们配药,男子则跟着田医工碾药,煎药。第三日,耶律真又来攻城。铸瞭望的高塔不成,便以轒辒车作掩护,填平城门外的壕沟,接近城墙底下,修筑距堙。秦继勋在城角挖土坑放置瓮池,用以警惕胡人挖地道入城,胡人挖地道,他便挖沟改道,并往里面放烟,使胡人不得入。但雍州军的兵力,与胡人兵马的差距太大了。时有霹雳炮炸响,城墙之上,城门之外,震天的喊声交织不断,火光一簇又一簇,一个兵士从城墙上摔下来,重重地砸在倪素的面前。她踉跄后退两步,看见那一双大睁的眼睛,还有扎透他胸膛的数十支利箭。有一只手拉住倪素,刹那冰雪般的寒意裹附而来,她发现自己袖间的淡雾不知何时竟消失了,她抬起头,却见放置在不远处的那盏琉璃灯,不知何时已被面前这个人提起,他的衣袍雪白,领子朱红,手中握了一柄剑,那是他的莹尘所化的,只属于他的剑。他眉眼清冷,垂睫看她。“你辛苦了。”他说。倪素干裂泛白的唇紧抿,她不说话,只摇头。她日日为他点灯,点满整个毡棚,终于让他得以再聚身形,堂堂正正的,出现在众人的眼前。倪素看不出他藏在衣冠之下的伤口到底有没有好。城楼上齐人兵士大声呼喊,有胡人兵冒着箭雨登上城墙了。“我在我的战场,”倪素看着他手中的那柄剑,“你也去你的战场吧,小进士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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