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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说起话来温文尔雅:“在下太原祁县温恢,受任廪丘县令。”
“祁县温姓……”荀彧想了想,“先朝大名鼎鼎的涿郡太守温恕,是您的同族吗?”
温恢起身拱手:“正是家父。”
“原来是名臣之后,得罪了……”荀彧也欠身拱手,“令尊贤名播于河北,惜乎亡故多年。还望阁下再续先父之德,全心效力朝廷。”荀彧品出点儿不一样的滋味来了,温恢再有能力毕竟资历浅薄,曹操看中的是他父亲的名头。温恕任涿郡太守时颇受河北之士称道,现在把他儿子弄出来做官,明摆着是要争取河北士人的好感。
“在下一定牢牢记住令君的教诲,不负朝廷之任、曹公之望。”现在官员说话,第一句若是向朝廷表忠心,后面必要紧跟着提曹操,温恢虽然年轻,也学会了这种句式。
荀彧自然不能说不对,但总觉得有些别扭,索性不再一一询问,笼统地说起了套话,不外乎嘱咐他们要效忠天子、在地方为政当以督促民事为先,不要总想着捷径倖进。他侃侃谈了几句,偶然一抬眼皮,忽见门口碧纱帘子一挑,三个衣着锦绣的少年大摇大摆走了进来——为首的是曹操之子曹丕,后面跟着曹操义子曹真和夏侯渊之侄夏侯尚。
这三个公子哥来得真不是时候,给人一种曹家子侄可以随便干政的印象。荀彧略一皱眉,有心嗔怪守门的仆僮不通报,可又一琢磨,曹操的儿子谁敢阻拦?于是赶紧端出长者姿态,捋髯微笑道:“是你们啊。我跟列位大人谈话,你们若是有事先到正堂等候。”
三个年轻人恭恭敬敬施了一礼,曹真、夏侯尚很识趣地退了出去,曹丕却手掀着帘子解释道:“其实小侄也没什么事儿,不过是寻长倩贤弟聊聊天。不想大人在偏阁办事……得罪了。”长倩是荀彧之子荀恽。
荀彧心里恨不得他快出去,摆手道:“几位大人即将上任,我有要紧的话叮嘱。你们要寻我儿只管去后宅吧。”
曹丕听说这些人即将上任,跨出门槛的一只脚又收回来了,当众作了个罗圈揖,笑呵呵道:“小可失礼,叫列位大人笑话。诸位效力朝廷为国驱驰,晚生由衷钦佩,今日得见甚觉荣幸。日后小可若离京行走,一定拜望列位……”他相貌不俗谈吐风雅,说话时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还故意扬起长袖作弄潇洒之态。在场之人有知道他身份的,想站起来还礼,又恐旁人说自己谄媚;也有不认识的,一脸懵懂坐在那里,觉得这小子指手画脚惹人讨厌。
荀彧满脸尴尬,甚觉这位大公子话说得太多,
不合规矩而且颇有自我卖弄之嫌,赶紧用力咳嗽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头。张京见此情形忙打圆场,笑嘻嘻站了起来:“令君嘱咐的也不少了。其实列位都是几经筛选的,该怎么为政心里也有些成算。差事挺紧的,大伙来日就要赴任。我看不如就此散了,容大家会会朋友辞辞行,明日也好轻松登程,您意下如何呀?这些天您也够操劳的,多保重身体。”
“好吧。”荀彧叹了口气,应了这顺水人情,“还望列位上任之后不负朝廷重托,劝课农桑教谕百姓。官渡打赢了,但钱粮尚有亏空,要抓紧补上。朝廷也会制定课税新法支持你们,就这样吧。”
“诺。”众人起身告退,由张京领着鱼贯而出,这次到了门口,就得礼节性地与曹丕对揖了。
曹丕满面赔笑一一还礼,直到所有人都出去,才凑到荀彧眼前:“令君近来清瘦不少,是得好好保重身体啊。”
“有劳贤侄挂念。”荀彧心里有数,这小子说是来寻自己儿子的,却不急着往后面去,一个劲儿跟自己说客气话,必定有事相求。即便是曹操的儿子,毕竟是个白身,荀彧素来讨厌请托之事,介于曹丕的身份更要避嫌,便故意扯开话题:“其实坐守京师算不得劳苦,令尊用兵在外才真正不易,最近公子有没有写信探问呢?曹公头疼的毛病实在叫人担心呢。”
“家书里说了,自官渡得胜就没有犯过,这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吧。河北的仗还在打,王师回归少说也得几个月,能否顺利拿下邺城也未可知,我也十分思念父亲呀。”话虽这么说,曹丕脸上却没什么真挚的表情,见荀彧似乎对自己的来意漠不关心,又另寻了个话头,“对啦……这次王师得胜,回归之际是否要搞什么仪式?有何差事叫小侄效劳的?需不需要我准备仪仗的事情?”
“不必了。令尊立下这么大的功劳,到时候圣上自有安排,若是主动讨这差事,岂不是抢了圣上的恩德?此非为臣子之道……还有,贤侄是白身,不要随便到朝臣府里走动,这对令尊的影响也不好。”荀彧说了这两句重话,随手拿起一卷公文,心不在焉地看着,其实是暗示曹丕赶紧离开。
哪知非但曹丕不走,曹真与夏侯尚又进来了,仨小子都凑到案前说话。荀彧见这阵势,情知他们要赖在这里,只得把公文又放下了:“你们究竟有何事?”
曹真不紧不慢道:“听说孔融奉诏祭祀南阳、东海二王,他文章做得极好。未知祭文写出来没有,可否叫我们先开开眼。”曹真已经十七岁了,身材高大淡金面庞,剑眉虎目狮鼻阔口。
荀彧知他信口开河,揶揄道:“今早才正式传下诏书,哪能这么快就写出来?等祭礼之后不就知道了嘛。”
“我都等不及了。”夏侯尚坏笑着抢过话头,这小子左颊上有几颗白麻子,常自诩那是聪明疙瘩,鬼点子甚多,“前几日我读了孔文举给曹公写的三首诗,可真是光怪!其中有这么几句‘从洛到许巍巍,曹公辅国无私。减去厨膳甘肥,群僚率从祁祁’,您听听这六言诗,怪不怪?”
荀彧却不以为奇:“六言成诵并不稀奇,张衡撰《归田赋》:‘游都邑以永久,无明略以佐时;徒临川以羡鱼,俟河清乎未期。’这不也是六言?”
“那可不一样啊。孔融这不是散句,没那么多之乎者也,这可是地地道道的诗作啊!”夏侯尚摇晃脑袋又吟诵起来,仿佛陶醉其中,“郭李纷争为非,迁都长安思归,瞻望东京可哀,梦想曹公归来……”
“只要诗写得好,六言又有何不可呢?”荀彧捋髯而叹,“自蔡邕死后,士人文采风流不见,似孔文举这般才情之人越来越少,可惜啊可惜……”
夏侯尚暗笑老先生上了他的道,朝曹丕挤了挤眼;曹丕会意,赶紧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帛书来,笑道:“令君精于诗文心明眼亮,看看这首诗写得如何?”
荀彧耐着性子接过来看,只见写着:
丹鸡被华采,双距如锋芒。
愿一扬炎威,会战此中唐。
利爪探玉除,瞋目含火光。
长翘惊风起,劲翮正敷张。
轻举奋勾喙,电击复还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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