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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单手握着个小巧的铁算盘,一端以绛红丝绦系于腰带上,细目半阖,似在养神,与应酬的场合格格不入,正是“烟山北望”烽烟楼之主顾非恩的外公,有“金算子”之称的寇慎微。
而与他素来不睦、此番却破天荒携手,决议加入反天霄城阵营的“浪人”宇文相日,不意外地坐于左侧次位,披风毡靴、左目覆眇,宁可与须于鹤并肩比邻,也要同死对头寇慎微隔空对峙,谁都用不着坐在谁的下首,没的矮了一头。
至于右侧末座,则是一名女扮男装的贵公子,面貌姣好,腰细如柳,打进大厅以来,除冲王氏拱手回礼外,连家门都是由须于鹤代为传报,不发一语,自然是落鹜庄的那位“玄先生”。
五人王氏均是初见,连聊得十分热络的须于鹤,此前也没打过照面,谈不上交情。
须于鹤看准她山下牧民出身,无甚见识,满拟几句话兜得妇人家晕头转向,让她请出舒意浓来,众人厘清几处疑问便走。
至于是自行离去或挟人同往,但看己方怎么舒服怎么来,倒也毋须急在前头挑明。
哪知王氏毫不惊慌,落落大方到了令人心凉的地步,安排众人落座,唤人奉上茶点。
须于鹤以为顶多是几色果子、一盅茗茶之类,没想到婢子们三人一组,捧果盒的、端漱口茶的、递香汤布巾的……每道茶点都是这般轮递,一道接一道,杯盏食器等不落于几案,人如流水的自贵客身前来、由椅后去,莲步轻盈若翩舞,络绎不绝,仿佛无休无止。
王氏与他寒暄之余,还能分神为众宾客解释点心的特色、如何品尝等,明明是她以一对五,须于鹤方却有应接不暇之感。
不擅应付这种场面的莫宪卿,往往三两道里吃下肚的也就一口,更多的是拿起来又放回去,微微举手示意已足;寇慎微更是从头到尾都闭目假寐,索性来个相应不理,也不管会不会失礼闹笑话。
宇文相日似对婢女更感兴趣,笑得不怀好意。
只有那女扮男装的“玄先生”每道都细细品尝,绝不放过,莫说她无意掩饰女儿身,哪怕易了个几可乱真的男子妆容,这般嗜甜也是要漏馅的。
忽听“呀”的一声惊呼,匡啷一响,器皿落地,却是宇文相日去搂一名小婢的腰,意图非礼。
这位北地浪人身长九尺,生得十分魁伟,膀阔腰圆,肌肉贲起,坐着的高度与奉上茶点的小婢差不多,本拟猿臂一伸,定是手到擒来。
谁知惊呼方落,一抹破空嗡响飞入厅堂,急旋之势十分强劲,宇文相日急向后仰,“哗啦!”掀翻身下的太师椅,那物事瞄准的却不是他,飕飕飕地缠上小婢的纤腰;余势未停,将人扯出丈余外,王氏起身飞至,堪堪接住婢子。
须于鹤正欲开口,小婢腰畔却“匡!”迸开一团粉雾,顿时浓香扑面,呛人欲窒。
须长老急急摒息,奈何已吃几口,噎得连话都说不出,仿佛被喂了整罐极纯的天麻粉,口咽中糊满黏液,简直要命。
“这……咳咳……是什么……??……毒!何人……呕呕……宵小!咳咳……”
对面的莫宪卿抢先离座,退至墙边,举起锦绸大袖遮住口鼻。
虽说以他一派宗主的身份,跑得忒快颇失体面,椅未动而人已穿出的身法却不容小觑,出乎意料地身手高明。
唯二端坐不动的,只有寇慎微和玄先生而已。寇慎微随手将飘至身前的粉雾挥开,玄先生端茶就口好整以暇,显已看穿了不是毒烟。
小婢腰上所缠,是系着两只乌漆圆罐的一条彩绶,绶带两端在小巧的漆罐上编出繁复精致的花样,一看便知是女子所用,罐中不是水粉便是香膏,只是被当作飞砣抛掷,绝非兵器。
厅门外立着两名婢子,一沉着一错愕,年长的好不容易回神,正欲提裙跨进高槛,拾捡被夹手夺过、旋甩掷出的香粉罐,冷不防被身畔的少女扯到背后。
始终不发一语的少女抢入大厅,恰恰迎着挥开粉雾的昂藏巨汉,两只小手撮拳交错,啪啪啪的贴肉密响不绝于耳,挟着劲风呼啸,身量差距近半人高的两方展开鏖斗!
有着如戟硬鬃和古铜色肌肤的宇文相日若是雄狮,少女便是灵活的雪貂,往往浪人甫一出手,便挨上她从相异方位袭至的三拳两脚,连格挡都不及,攻击无不中的,纯是挨揍。
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少女的拳打脚踢难伤粗犷汉子,宇文相日并非毫无招架之力,而是巧妙护住要害,甚至倚之为陷阱,诱使少女贪功冒进。
只是少女不骄不躁,视若无睹,耐心地寻隙破关;弹子般飞快的拳腿与其说攻击,更像是掩护和试探,两边竟都是经验老到的猎人,但看谁先按捺不住,轻进中伏。
然而,“僵持”对其中一方来说,本身即是耻辱。
哪怕以快打快,双方身份地位的悬殊就搁在那儿,也够让“浪人”窝火的了,宇文相日一声虎吼,第三次踢在他臀后同一处的少女被刚劲震开,凌空翻了个空心筋斗,轻轻巧巧落在王氏身畔,替小婢解下香罐彩绶,恭谨道:“少城主说她不要这个,想用夫人前日擦的那款。”
厅外那名较年长的俏婢忙奔过来解释,大抵如少女所言,只是多了找不到少主指定的那款、会不会在二小姐院里等细节,嘈嘈切切,充满琐细的生活感,令人啼笑皆非。
这两名婢子,自是被舒意浓支开的皓雪和燕犀了。
王氏颇有些哭笑不得,但来者不善,能以这种出人意表的方式镇住场面,未始不是错打错着。
宇文相日据说原本走的是横练气功的刚猛路子,身强拳重,十分难敌,给少城主一剑刺瞎了左眼,破去金身罩门,至少掉了一半修为,才视本城为寇仇,矢言报复。
燕犀的功夫扎实,耐性绝佳,尤有长力,宇文相日若打着女子不利久斗、气力不继的主意,怕要吃大亏。
但此际毋须教他摸透这张底牌,挥手打发二姝下去,两人才转出厅门,却听浪人扬声冷笑道:
“须长老,这和你说的不一样啊!舒意浓在这儿继续做她的千金大小姐,一呼百诺,极尽享受,哪有半点阶下囚的样子?阙二爷连关押她都舍不得,劫远坪上肯将那小骚浪蹄子剥得赤条条的,一刀宰了祭旗么?”
王氏愀然色变,切齿沉声:“你说什么浑话!”连莫宪卿都皱眉,微妙的脸色很难说是错愕或嫌恶。
寇慎微抿着一抹蔑笑,倒是毫不意外,他同宇文相日势如水火,与这厮令人难以忍受的粗鲁言行脱不了干系,正好趁这个机会,让外人体会一把,明白自家祖孙的难处。
就算须于鹤真这么想,无论如何也不能口宣于外,算是被自己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干咳两声,揣着稀碎的脸面装腔作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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