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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持续多久了?”
“这种摇晃!”
“这不是摇晃。”甲板上的橡胶垫子全都向一边滑落,被他的两腿一挡,便在他腿边堆积了起来。
威利接下了卡莫迪的班,随着值班时间一点点地流过,他的恐惧也逐渐减退了。“凯恩号”显然是不会进水沉没的。但他似乎觉得它完全有可能散架。在颠簸达到极限时,整个舰身就像一个病人一样从头到脚都在痛苦地呻吟,此时,威利能够看出舱壁在弯曲,在摆动。他强烈地感觉到除了30年前那位建造这艘军舰的工程师(此时恐已故去)对其所能经受的最大压力所作的估测之外,他与冰冷乌黑的海水之间已没有任何遮拦了。
他的感觉显然是对的,因为“凯恩号”将这种舰体倾侧着前行的态势一直坚持到第二天仍保持着完整。
威利午餐时饱餐了一顿烤猪肉之后登上了舰艏楼。他有一种出奇的明显的感觉,那就是他的胃口还不错。他没有晕船,对此他完全肯定。他能感觉到他那悬挂在横膈膜上、填得满满的胃在不停地快速蠕动着,努力地进行着它的日常工作。对自己身体的这第二种内省使威利萌发了一种欲望,即他很想让大量的新鲜空气吹吹自己的脸。他拉开舰艏楼的防水门,看见斯蒂尔威尔穿着一件粗呢子夹克,戴一顶毛呢帽子,正蹲在1号舰炮那儿拴紧那蓝色帆布炮罩,它松了,被风吹得噼里啪啦地响。
“下午好,基思先生。”
“下午好,斯蒂尔威尔。”威利关上门并用一个铁钩把门插牢,手抓着一根支柱,斜倚在那些救生绳上。海风和冰凉的浪沫吹打在他的脸上使他觉得无比的痛快。当舰体向左侧倾斜时,他看见那些护航的舰艇正在一道道波浪上奋勇前进。
“您觉得这种颠簸怎么样,长官?”斯蒂尔威尔大声问,他的声音盖过了舰艏冲起的激浪的哗哗的响声。
“颠簸什么呀。”威利脸上笑了笑说,显示他一点都不害怕。
那水兵也哈哈地笑了。他从甲板上滑到那根救生索那儿,然后小心翼翼地走到少尉跟前。“长官,您跟舰长谈了——我是说,我休假的事了吗?”
威利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还没得着机会呢,斯蒂尔威尔。不过我肯定不会有问题的。”
那水兵的脸阴沉了“哦,多谢啦,长官。”
“我今天下午就找他谈。下午3点到弹药舱来见我。”
“真是太感谢您了,基思先生。”那二等准尉取下铁钩,打开门,一溜烟地到下面甲板上去了。
威利深深地吸了几口沁人心脾的海风,就到下面舰长的卧舱去了。
奎格穿着内衣在床上躺着,摆弄着一个中国造的木制魔球,一个由若干小块互相扣锁在一起组成的圆球。那是他有一天探头往雷达室里看时,发现那个值班的人正在玩这个东西,就把它没收来了。从那以后他就一直在玩它,尽管他告诉戈顿他已解开了那个球的奥秘,可是谁也没见过他把它拆开过。“哎,威利,找我有事吗?”他一边说,一边仍就着他的台灯上下左右地移动着木球上的部件。
威利说明了来意,而那位舰长继续玩着他的游戏。“因此,长官,我只是想跟您核实一下,以便确定。您给斯蒂尔威尔限制自由的处分是否意味着在大修期间也适用?”
“你以为我是什么意思?”
“哦,我以为您不是那个意思,长官——”
“为什么不是?一个人若需要在狱中服刑一年,人家是不会放他两个星期假出去过圣诞节的,对不对?禁闭在舰上就是禁闭在舰上。”
屋里的沉闷空气,摇晃的甲板,再加上舰长在他眼前咯吱、咯吱地玩着那个木球,开始使威利感到不舒服了。“但——可是,长官,这是否有点不一样啊?斯蒂尔威尔不是罪犯——而且他已在海外打了两年仗——”
“威利,如果你在海军的纪律问题上感情用事,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每一个在前方蹲禁闭或看守所的士兵都曾经打过仗。在战争正在进行期间,你必须对那些招募入伍的士兵们严厉一些,而不是姑息。”咯吱,咯吱,咯吱。“他们的任务已经很繁重了,而还有很多不愉快的任务要完成,你如果取消了压力,哪怕只是一次,那么你的整个该死的组织就会在你面前崩溃。”咯吱,咯吱。“你越早弄明白这个基本道理,你这军纪官就会当得越好。”
威利的肚子又开始让他感到不舒服了,里面一鼓一鼓的,而且沉甸甸地往下坠着。他将他那被催眠的目光从那个圆球上移开,落到了舰长盥洗盆下面的那个板条箱上。“长官,这样那样违反纪律的事多得是,”他说,声音有点虚弱“斯蒂尔威尔是个好水兵。在您没到舰上来之前,没人追究过值班时偷看杂志这种小事。我知道这不对,但是——”
“那现在就更有理由追究了,威利。你告诉我一个更好的办法让我的威望能在这艘军舰上得到服从,我会加以考虑的。你是否认为假如我给斯蒂尔威尔一次书面表扬,值班时看书的情况就会煞住,是吗?”
威利只感到头昏眼花,再也顾不上小心谨慎了,他把藏在心里的话冲口说了出来“长官,我不能确定值班时看书比在舰上私运威士忌酒哪一个是更严重的违纪行为。”
这位舰长友善地大笑起来。“你这下可说到点上了。但级别的高低是各有它的特权的,威利。一位舰队司令可以在舰桥上戴棒球帽。这不等于说一个舵手也可以。不可以的,威利。我们的任务是要绝对保证使招募入伍的士兵照我们所说的去做,而不是我们做什么他们就可以做什么。”咯吱,咯吱,咯吱。“而我说过,使他们照我们所说的去做的惟一办法就是对他们绝对地严厉,而且要使这种办法坚持不变。”
威利觉得自己汗都冒出来了。
这位舰长继续用低沉的声音啰嗦道:“哦,如果这是斯蒂尔威尔不走运,第一个被捉住了,我也不得不杀鸡给猴看,拿他作个恐怖的榜样。哦,我说了,在这艘军舰上值班时看东西的现象必须终止,另外——”咯吱,咯吱“他担心他的老婆,这简直太糟糕了,我担心的是整个美国军舰‘凯恩号’,而且,”咯吱“一个人有时候必须受些苦,为了——”
但他没把这句话说完,因为就在他说到这儿时,威利发出了一个古怪的要窒息似的声音,跟着便猛烈地呕吐起来。这位少尉及时地背过他那发青的脸去避开奎格。他喘着气向奎格道歉,同时抓起一条毛巾开始在地板上一点一点地擦了起来。奎格对此表现得出人意料地和气。他说:“没关系,威利。你去叫一个勤务兵来,你自己到上面甲板上去呼吸点新鲜空气。在你锻炼出水兵腿之前别吃猪肉了。”
威利为斯蒂尔威尔求情的事就这样结束了。他几乎没有勇气去面对那个水兵了,但是斯蒂尔威尔在听到这个消息时脸上木木然的,一点表情都没有。“无论如何,您尽力了,谢谢您,长官。”他干巴巴地说。
他们度过了一天又一天,遭遇过惊涛骇浪,天低云暗,颠簸摇摆与凛冽寒风。他们那被热带的温暖软化了的骨头经受着冷湿空气的侵袭,在潮湿幽暗的驾驶室值班的单调乏味的白天以及更潮湿更幽暗的夜晚。水兵们整天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军官们面色苍白疲倦不堪,在军官起居舱就餐时沉默无语,只有坐在首位的舰长手里不停玩着他的钢球,他也只有在谈下一步的工作要求时才间或没好气地说上几句。威利更是连时间都不记得了。他只知道每天从舰桥上下来就去译函电,译完函电就去更正登录的出版物,更正完出版物就回到舰桥上去,再从舰桥上走到餐桌吃那毫无滋味的应付差事似的一日三餐,最后又从餐桌回卧舱睡觉,而且每过一两个小时总得被叫醒一次。世界被局限在一个漂浮在翻着白沫的、无垠的大海上的狭小的铁匣子里,而这个世界里的全部任务,就是凝望空无一物的水面或是到舰上那拥有读不完的、发霉的、很难看得懂的书的图书室用红墨水填写借阅登记簿。
一天早晨,威利在床上动了一下,睁开眼睛,感到有一种奇怪而美妙的感觉:他的床铺既不在摇晃也不在颠簸,而是保持着水平状态。他只穿着内衣就窜出了卧舱。这艘军舰正在一条两岸青翠,约有一英里宽的航道上平稳地航行。天空一碧如洗,空气凉爽宜人。“凯恩号”平稳得像一艘渡轮,缓缓前进。威利伸长脖子从救生绳上面向前方张望。在那个圆鼓鼓的绿色小山头上方,他看见了金门大桥的桥架在远远的内陆,在淡淡的雾气中透出隐隐的红色。他两眼泪水盈眶,狂喜地钻进了他那狭小的卧舱。
当“凯恩号”在那深红色的桥孔下驶过时,威利就在舰桥上。但是他的诗思被站在他身后的舰长与戈顿之间的一番对话打乱了。
“好的,我们一过阿尔卡特拉兹就可以直奔奥克兰了。给我画出一条航线来,伯特。”
“长官,91号码头不在奥克兰——”
“我知道。我们要在奥克兰附近停一阵,然后再到码头去泊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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