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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铤,沉甸甸黄灿灿的金铤,吐谷浑小王子往怀里一探,随手就抓出一把,要往李元轨手里塞。
在与桑赛的两次密谈当中,这是给李元轨印象最深的一幕。
粉堆等译语人向他解释:胡商驼队在中原内地和葱岭以西诸国往返,贩运丝绸等货物,最常走的商道原有南北两条。北路出敦煌、阳关至高昌,行经大漠和西域城邦小国,沿途买卖获利较丰。但近数十年来,突厥人在西域征战不休,致使北路盗抢横行,商队纷纷裹足。
南路就是行经吐谷浑草原的青海道,从益州、松州到伏俟城,向西横穿沙碛至于阗,也能达葱岭,只是沿途人口稀少荒凉艰险,经商利少,路上却太平得多。
每当西域变乱,胡商驼队迫不得已改走南路青海道,必经之地伏俟城就会变得繁华热闹。大商胡给吐谷浑王室贵人的“奉献”丰厚,青海湖周围山溪河滩岩洞中又多出沙金狗头金,经胡人工匠巧手冶炼,成器分润,吐谷浑贵家都储金极盛。桑赛此行受命到长安搅乱朝局,也携带了大量金铤金饼,用以贿赂唐人。
“康萨保也是收了你的金子,替你办事的?”李元轨在商谈中询问桑赛,后者摇摇头,告诉他康苏密所求者大,远不止于此。
商胡在伏俟城里也建有火祆祠,主持萨保是康苏密的亲兄弟,一向与吐谷浑王室关系密切,桑赛就是通过他的引介来长安找上了康苏密。这些商胡曾经有几年完全控制了突厥大可汗颉利施政,如今他们想故伎重施,让唐人和吐谷浑人也为他们行商赚钱服务……
李元轨脊背微凉,脚下蹬踩重了些,一块石头脱出山壁,带着草根泥土一路翻滚向下,唏哩哗啦地掉入无边黑暗之中。
旁边伸过来一只粗壮大手,握住李元轨抓着绳索的手臂,是帮他稳固挂在悬崖上的身体,也是警告他先不要乱动出声。
这是化名为“契苾罗”的那高大胡人,桑赛最得力的手下。中夜过后,李元轨和杨信之偷偷出府,到十七王院后山坳与这群送马胡人会合,开始一起攀爬悬崖,契苾罗一直紧贴在李元轨身边,监视之意不言自明。
大安宫建在禁苑西北的山丘上,防卫寨栅内地方有限,几处主要宫殿群落依着山势布局,其实相距都不太远。坳谷里的十七王院,与太上皇及其妃嫔居住的大安殿内宫,主要由这座高耸峭拔的翠云峰分隔。爬上峰南断崖,突破崖顶望楼,再往北下一道缓坡,就能到达太上皇寝殿大安殿。
当桑赛在会商中向他透露这条行动路线时,李元轨大吃了一惊。能做出这个筹划的人,肯定对大安宫的地势和防卫布置都无比熟悉。
贞观之前,大安宫做过四年的秦王府,由秦王府极富武备智略的高人精心整修、严密布局。那时形势所迫,秦王——当今天子——不可能在宫内蓄养太多武士,整个防御理念是“以点控面、重外轻内”,有限的卫士大多布控在外围高低错落、相互补充牵制的寨栅鹿砦上。宫内几处大区域,多以天然峰谷溪沟分隔,制高点上建个望楼监视传讯了事——那时的秦王李世民,显然完全不会去考虑“外院文学馆里的十八学士与我内院的姬妾私通怎么办”。
玄武门宫变后,秦王府改为大安宫,预备作为太上皇居所。禁军卫士还是没法增加太多,防御体系也基本沿袭下来。原来的外院文学馆改为太上皇诸子居住的十七王院,王府中的长史司马以及库真卫士都是官员,需要与住满妃嫔婢阉的内宫隔绝,隔绝的方法是加固加高这翠云峰望楼、将上岗卫士由三人增为六人。
就这六名卫士,主要职责还不是防着山下十七王院里的人爬崖上来——以他们在望楼岗位上的视线,除非把身子探出护栏笔直往下看,否则根本看不见自己脚下的山崖情形——而是瞭望大安宫南部和禁苑里的异状,以及作为离大安殿最近的指挥中枢,以旗语或烽烟向四周的望楼警哨发布讯息。
所以桑赛他们拟定的这个“从十七王院爬悬崖上翠云峰”的路线,确实是一刀切入大安殿防线的最薄弱点,近似于“灯下黑”的存在。当然,他们还是得克服三大困难:
第一,如何突破大安宫外围的重重防御,在不惊动人的前提下,将一群刺客带进十七王院;这个,李元轨居功不疑与有荣焉;
第二,要在日月无光的黑夜里悄悄爬上翠云峰悬崖——如果白天爬,崖上望楼固然看不到,崖下十七王院里来来往往的人随便一举头,就可能留意到山壁上那些蠕动的点子;
第三,爬上悬崖后,还得解决望楼里的卫士以及守在大安殿外的禁卫婢宦。这些人平时数量不多,但日前宫人斜那一场大乱过后,大安宫的防卫已经加强,应该能很快压倒数量有限的偷袭刺客。
这还只是考虑了进入大安殿之前的困难,至于得手或失手以后,这一行人如何全身而退,桑赛只说他有办法,却不肯先对李元轨言明。李元轨也没下死力气逼问,他有自己的打算,那肯定和桑赛的计划不一样。
两位小王子各怀鬼胎,后半夜在十七王院里碰了头,一行人偷偷往山壁边选好的攀爬点摸过去。到崖下以后,李元轨惊讶地发现已经有两条粗绳索贴着山壁从夜空中垂下,被两个桑赛的人执着,象是事先有人爬上去布置好了的样子。
所有人都穿着紧身黑衣,黑布裹头,颈上系了黑领巾,准备爬上悬崖以后就把脸蒙上。李元轨不但也作此打扮,还在上身的外袍里穿了两层厚半臂,希望把肩膀胸膛撑起来显得魁梧些,免得被人轻易认出他这瘦猴似的身型。
至于一直跟着他到悬崖下的杨信之,他从开始就没打算让这肉塔伴当一起爬上去——身子太沉重,根本不可能攀岩。就算攀上去了,在大安殿一露体型就会真相大白,连府主李元轨一起累死。杨信之被分派了别的任务,虽然他自己很不情愿放李元轨孤身一人跟桑赛这十几条汉子厮混。
两三人打头,桑赛跟着上,下面是李元轨和契苾罗,余人又在后面,十几个男子顺着两条粗绳,依次向上缓慢攀爬。
夜色深浓,万籁俱寂,远处角楼砦栅上偶尔有巡夜的火把闪过,剩余的就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李元轨爬了没几丈高,就确认如果不是有绳索可供手抓,夜里攀崖根本不可能——这片悬崖虽不是那种刀削斧凿般的光滑岩面,崎岖叠石之间生有草棵灌木、还有凹凸处可供借力踩踏,但问题是人眼看不清。光线太差,他再怎么睁大眼睛,也只能勉强瞧见脸孔前方圆数尺的草木土石,上下全是一片无底深渊。
他只能双手攥紧绳索,交替上移,双脚在崖壁上一点点试探着找寻可受力的蹬踏点。有三五次一脚踩滑,整个人单靠手臂吊在绳索上晃荡,好在这时旁边绳上的“契苾罗”总会伸过手来一把抓住他,让他稳住身子重新落脚,再继续登攀。
也不知在这生死一线间晃悠了多久,当他终于觉出头顶的风声和光亮都有异,手中的绳索也有了缓缓倾斜的角度,仿佛好几辈子都过去了。腿上用劲一蹬,他头脸忽然探空,迎面吹来的夜风尖锐又甜美。
他手脚并用爬上崖顶,顾不上别的,松开绳子先跪地喘息一阵,才觉出汗衫和两层半臂都湿透了,汗水一直浸到外袍。后面诸胡人也跟着依次爬上来,粗喘声此起彼落,却无一人说话。
李元轨抬起头,眼前正是翠云峰望楼坚实的台基。峰顶星月光芒无遮掩,视线好一点,他能看清那两条自己攀援而上的粗绳在地面蜿蜒,终点竟是……环系在望楼地基的两根撑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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