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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柴璎珞长长的睫毛闭合,终于现出疲态与伤感:
“我与大舅家的表弟表妹,在武德年间都见面不多,一娘却一见我就说眼熟。我起初以为她是奉承,接触多了,才发现她单纯痴笨得要命,根本连奉承话都不会说……她又说我长得象我娘,我没在意,人人都这么说嘛,可转念再一想,先慈弃世时,一娘才五六岁大,她怎么能记得我娘长相?她感觉眼熟的……明明是我自己的容貌啊。”
她第一天进感业寺,没甚留意,颈上胎斑显露在外,当时就觉得一娘眼光在她颈项上停留的时间太长了些。后来有了警惕心,她着意掩饰,又旁敲侧击,认定李婉昔尚没完全回想起东宫定婚宴上的事。也许那笨笨的小表妹一辈子都回想不起来,彼此平安……可婚期临近,她父亲突然又兴起个念头,她怎么也劝不住,没奈何只能下决心杀掉一娘,绝不让她进柴府家门。
“柴驸马的念头,可是要将平时供在秘密小院里的平阳长公主玉像请出,放在正堂,和他一起受新妇大礼参见?”
魏叔玢的心已经痛得麻木了,脑袋里反而清醒起来,擦着泪问出这句。柴璎珞投给她微笑点首。
平阳长公主那尊玉像,魏叔玢在柴府小院里见过,也是穿着笼冠大袖袍,颈有红斑,几乎与柴璎珞在东宫投毒时的装扮一样——也许她去做那勾当,很大程度上就是受了那玉像的启发。李婉昔进了柴驸马府门,见了那玉像,那胎斑,她就是再愚笨,恐怕也会勾起九岁时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事记忆,推想出当年给当今天子倒毒酒的,究竟是谁。
这个风险,实在太大,柴璎珞承受不起。
她既起了杀心,就开始着手安排各项细务。她进感业寺以后,轻易取得一娘的全心信任,也探知了她对杨信之萌动的爱意,于是舌灿莲花,说自己大弟哲威品行不端日后会苛虐妻子,还假造了杨信之的情书,骗得一娘愿意私奔。柴璎珞自己口述,让一娘写下那封“遗书”。她是敕封女冠,在各贵家葬礼上做法事走动多,也熟悉碑文墓志措辞,所以欧阳询看到那封“遗书”,虽肯定字迹是一娘的,却也指出词句“一股土夫子味道”。
柴璎珞还随口编造说,杨信之要在婚礼上,让自己朋友假扮障车儿郎,半路把一娘劫走,二人藏到布政坊祆祠里躲避搜捕,这也是从熟人康苏密身上得到的启发。可她虽然再三叮嘱一娘,不能向任何人提及此事,那小闺女还是按捺不住,向保母贺拔氏打听过“胡祆祠”。感业寺问案时贺拔氏忽然提到这个词,柴璎珞还给吓了一大跳。
伪装自杀的遗书有了,可一个好好的年轻小娘子,新封县主,又将嫁得贵婿,她为什么要自杀?要造出个合适理由实在不容易,柴璎珞也苦恼了很久。说临汾县主一时“中邪疯颠”,也许能瞒过别人,天子皇后何等精明,又关乎皇家颜面,却不会轻易听信这等胡唚。
她只能往“一娘以死曝示冤愤、控诉二叔夫妇”上头去想,可李婉昔性子又太懦顺,感业寺里识得她的人,谁也不会相信她有心志能做此大事。直到婚礼当天下午,皇后车驾亲至感业寺,屏人与侄女私语,之后一娘送驾出门哭得厉害,人人得见,柴璎珞才忽然想到一个绝好的自杀理由——无论皇后跟侄女说的是什么,那愚笨的小闺女都听错想歪了,自己越想越害怕绝望,竟致寻死。
讲到这里,女道士抬头向皇后笑一笑,问:
“有个疑团,也埋在璎珞心里很久了。那天舅母跟一娘到底说的是什么?她确实害怕得很,后来璎珞入室帮她梳妆,她还一直流泪不停,也不肯跟我说。”
长孙皇后牙雕般的脸庞越发没一丝血色,沉默了下,才缓缓道:
“事已至此,也不必瞒你们。我记得是问了她两件事,一是听说海陵王妃杨氏不甚安份,一娘素与她四婶母交好,趁她还未出阁,我想听听她能说些什么。二是……那几年我侍奉主上外出巡幸,留承乾监国,听说他也常在禁苑那一带逗留过夜……我问一娘,你堂兄是不是曾进过感业寺……”
她虽未明言,语义很明白,是怀疑杨步摇与儿子承乾私通。阁中人都去看侍坐一边的李承乾,他没吭声,攥紧衣襟的手指已捏得发白。
柴璎珞却轻笑出声:“原来如此。一娘可能真的知道四舅母怀了身子,以为自己牵扯进了宫闱秘事,才吓成那样。无论如何,她自杀的理由有了,皇后手赐的那条摄盛金带,又是挺合用的勒人凶器。我等到天黑,命人在感业寺院门前燃起三堆大火弄女婿,自己找机会潜入厢房……”
婚礼当晚,她是大总管,需得到处指挥调度,走去哪里都不奇怪,暂时消失也不会惹人注意。三堆迸溅着爆竹火星的大火和院门外的柴家迎亲队伍,足以吸引住所有婚礼宾客。她看清一娘闺房内外无人,自己进去,叫一娘“赶紧擦擦眼泪补脂粉,出门上车前得象个样子。”
皇后走后,一娘就坐在自己房里一直哭到了天黑。室内本来什么都看不清楚,柴璎珞却是惯于在紫虚观山腹内丹房里读经卷看鼎火的,窗外映入的庭燎微弱光芒,已足够她行事。新娘子坐到梳妆台前,还没点上灯,一条领巾就绕上了她的项子。
一声痛苦的呻吟声发出,李承乾扶住额头:
“你杀一娘也就罢了,她一个无足轻重的罪人之女……为什么你还要胡攀乱扯,用那玉韘,用阿娘亲赐的金銙蹀躞带,把我母子也牵连进凶案里来?”
“因为我不想让这案子被深入查访啊。”柴璎珞看一眼太子情人,目光中有柔情和歉意,“县主出嫁前突然死亡,是惊动朝野的大案。若我布局成功,有司能以‘受惊自杀’结案上报最好。如有疑点,皇后怕是不肯承担这‘一席话逼死侄女’的污名,那我还得再想个法子,让皇后也甘心愿意葫芦提结案。没别的办法,我……只有用那血玉韘了。”
她勒死一娘后,没力量举起尸体爬高套索,只能用三条吊索连结,把尸体拉起吊在房梁上。自杀现场布置好,她又拿出随身携带的血玉韘,小心地塞进案上妆奁内,既能让查案人细细搜索时发现,又不至于太过显眼,自己日后还能以“当晚房中太黑没看见”来搪塞李承乾的质问。做完这些,她才又悄然出房回到院门前,继续指挥堵门弄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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