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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十四年九月,驼铃声到了沙州。
赵安忍一早上便开始煮酥酪。每当胡商回来的时候,府上的客人就一波接一波,慕着义父“沙州第一神手”的名声为家里带来订单和白花花的银子。在沙州,凿佛窟、造佛像好像已经成为一种喜闻乐见的民间活动(就像随手在公共设施上题诗是长安的民间活动一样),不论你是求发财求姻缘还是求平安,供个佛祖总是没错的啦。而她家的手艺是祖宗赵颂从汉朝传下来的,如今到了义父手里,已是誉满民间。
她轻快地熄了炉子,端着两杯热酥酪向正堂走去,屋内隐隐传来交谈声。
“......虢国夫人要的罗汉我恐怕是做不了了,不知道我徒弟赵有觉能不能让她满意?他去蒲州永乐了,冬天就能回来。”赵无量侧头看着女孩儿走进来,“阿忍,过来跟闻先生打招呼。”
阿忍立刻叉手说了声“万福”。案对面坐着一位衣着讲究、面相文雅的中年人,见她出来,笑眯眯的站起来回了礼:“想来这位是赵娘子?鄙人姓闻名辩,是扬州来的商人,与你义父有几年的生意往来了。”
“常听义父说起闻先生,说您博闻强识、慧极悟深,今日总算是有幸见到啦。”
“赵娘子谬赞。”闻辩像是想到什么,嘴角弯了弯,忍不住又打量了她几眼:这小娘子个头不高,鹅蛋脸,皮肤如羊脂玉般光洁白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周身都笼罩在一种朦胧而柔和的气质中,所处的地方似乎总比别的地方亮上几分。
他转回头去,继续之前的话题:“赵兄若是最近事务繁杂,也可等明年再做,夫人并不急着要。”
“般若,虢国夫人之前命我做过泥像,在宴会上让蒙眼的侍女敲着玩儿。我不会再给她做了。”
闻辩一愣,旋即微笑起来:“既然如此,我回长安后会婉言相告,请她再定夺。三日后我的队伍就要启程,不如现在就去看看你要送去长安的那件货?”
赵无量忙不迭地应着,立刻就要带他去石窟,好像前面耐心费那么多口舌就是为了这一刻。
儿时父亲就经常带着他们兄弟三个去石窟里看佛像,黑暗逼仄的空间里,满壁巨佛噙着微笑、一动不动。两个兄弟总被吓哭,赵无量也流泪。父亲问这个向来孤僻古怪的儿子为什么哭?他说好美。
后来赵无量理所当然地继承了家业,手艺比父亲还要好,闭上眼所看到的佛比和尚心中的佛还要真切,他却始终保留了在石窟工作的习惯。
他就在这石窟里,从身长四尺到了白头。
“恐怕得请两个挑夫,塑像有点大,而且没有镀金,磕磕碰碰容易坏。”赵无量指挥道,“阿忍,你知道在哪里找。”
“是!”他们此时正走到宅邸的大门口,阿忍向左拐,一路小跑到大街上。这个时节沙州街上满是骆驼和人,沿街叫卖的、相约逛街的男男女女将本就不宽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原来那群挑夫会蹲在能遮阳的蓬屋檐下喝酒玩骰子,现在估计嫌挤,挪窝了。
一个年轻高大的胡人正在拴骆驼,阿忍踌躇了一番,最后还是上前,“请问有没有看见这里的挑夫?”
那胡人听见有人在和自己说话,抬起头来:眼如寒星眉如剑,深黑的卷发披散着,只在双耳前编了细细的麻花辫。他见了阿忍一怔,半晌才答道:“刚刚才离开,往集市上去了。”
阿忍朝他笑了一下,道了声“万福”。挑夫果然在集市边上揽生意,她与他们讲清价钱,随后带去帮闻先生搬运塑像,等一切张罗好已是日头偏西。赵无量欲要留闻辩过夜,闻辩推辞再三,最后无奈道:“这回不是我一个人带的队,还有一位向导,一路上与我同吃同住、交情不浅了。我总不能自己——”
“向导?上回你来我这里,可是说自己行商十多年没用过向导,因为自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阿忍低头盯自己的鞋尖,义父就是和熟人说话也常常惹的对方不高兴,何况义父和闻先生不算熟,她只祈祷闻先生不要见怪。好在闻辩只是一哂,自我打趣道:“这话本也不假。只是我低估了沙漠之凶险,以为再不济,队伍里有一两个昭武九姓的人也足够了。后来我们在去龟兹的途中遭了两三次沙尘暴,不仅迷失了方向,还失去了几个同伴,水快要喝光的时候碰上了哈尔的队伍……”
沙漠干枯的风将闻辩的脸吹的皲裂破皮,嘴唇上的血痂是第三次破开了。他俯身检查一个杂役的情况,那个孩子的脉搏跳的又快又弱,眼窝深陷,四肢无力地蜷着,已经没法再继续探寻自己从小生长的这片沙漠。这样一来,还有行动能力的就剩他们四个汉人了,闻辩忧心忡忡地抬起头,他就是在这个时候看到阿史那哈尔的驼队从远方沙丘上一点点出现的。
阿史那哈尔原是突厥可汗的贵戚,唐灭突厥后,和粟特人一起做些生意,与闻辩是老相识了。他立刻就提供了水和粮食,不过目的地相反,没法带着闻辩的队伍一起走,便决定借一个向导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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