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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马依北风(第1页)

伽衡送走黄三树后,解下腰间的水囊在河边灌满,随后便爬到巴瑞施玛的背上,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不是因为被质疑了而感到不开心,是平静地在思考接下来怎么办。

曾经闻辩跟阿忍闲聊时说伽衡虽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但和大家其实格格不入。这种格格不如不是指别人聚在一起的时候他独自待着,也不是指别人歌舞酒肉的时候他不感兴趣,更不是指他工作不负责——从那天以后队伍就没迷过路,而伽衡自己却处于永恒的迷途中。周围人生老病死、发财遭灾,他在对岸漫不经心地观望着,隔着的那条宽广大河雾气霭霭。

“知道我为什么与你说这些吗?”闻辩随意道。

阿忍先猜他是在打禅机,在《六祖坛经》中有关于“彼岸”的说法:何名波罗蜜?此是西国语,唐言到彼岸。解义离生灭。著境生灭起,如水有波浪;离境无生灭,如水常通流......但人到达彼岸的状态不应是“迷途”,而是心无挂碍。遂虚心请教。

“我没那么喜欢打禅机......唉,”闻辩看起来有些无奈,“是建议你离他远一点。”

她的脸腾地就红了,“本、本来也没有——”

“是他在骚扰你,我知道。外人本不该管闲事,只是我了解伽衡,知道无根之人身上结不出什么‘果’。”他拍了拍她的肩,力度很轻,阿忍却已经像被重锤敲过一样蔫巴巴的。

可若要论起“无根”这件事,谁能有她无根?除了是被义父收养的孤女以外,她还有一桩更大的秘密。阿忍是看上去很乖、其实不怎么信邪的人,她不理他有自己的考虑;可闻辩若来劝阻一番,她就要觉得他可怜了。伽衡那么把你当朋友呢,这样说他多不好。

这是理由之一。理由之二是她情难自禁。

伽衡回了头——就像刚才一样知道她在身后——招了招手,“夜里风大,你快回去!”

他瞧着她轻轻蹙着眉头,一会儿张嘴一会儿闭上,最后只是停在原地小声问,“你跟闻辩说过没有?”

巴瑞施玛作为单峰骆驼比双峰骆驼要高,加上伽衡本人更是身形颀长,即使隔着二十多尺也要低头看她。“说过啦,”他本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立刻就流露出笑意,拍了拍腰间的钱袋,“他把银子都给我了。”

“哦。”阿忍抠了会儿树皮,忍不住又说,“你带几个同伴去吧。山路本不好走,一个人怎么赶牲畜?”

他脸上的表情说明他就在等这句话,“这队伍里只有巴瑞施玛跑得快,人多耽搁久了,反而不安全。阿忍放心,我后天日落前便回来。”言罢,一拽缰绳,巴瑞施玛便像马一样矫健地奔跑起来,阿忍后面那句“没谁催你呀,慢点走”淹没在闷闷的蹄声里。那些伤了的骆驼早就跟在巴瑞施玛后面,也跟着勉勉强强跑起来,心里估计也知道到了县里就可以休息。一时间尘土飞扬,待黄土慢慢飘回地上,人影早就不见了。

回去第一件事是去看黄三树的情况,他刚从闻辩那里出来,一脸愤懑并且不愿细讲,收拾了被褥表示自己要睡在骆驼旁边。阿忍跟在后面絮絮叨叨:“......伽衡就是对自己的本事太自大了!肯定不是被打的,不然,我睡眠轻,怎么从未听到骆驼叫唤?”

黄三树沉痛地看着她:“一般确实是不叫的,除了配种的时节。赵娘子,你先回去吧。”他一路念念叨叨骂骂咧咧地去了,漆黑黑的河水里映着一轮好大的月亮,骆驼像一座又一座山峦一样跪伏在水边,闻声用一双双圆眼平静地看过来。它们的眼神永远这样平静,不论你是爱它们还是不爱它们。

后面的两天没有发生什么异常,除了营地内的流言四起。有人说这一趟经过沙州没去石窟上香,菩萨怪罪了;有人说虢国夫人会把迟交货物的商队杀掉;还有人说他听闻安禄山造反了。一个比一个离谱。阿忍虽不懂什么朝政大事,但她知道这个赫赫有名的胡人担任了三镇节度使。圣宠在身,又正值太平天子坐镇,怎会有这样荒唐的事儿。

第三日下雪了。

阿忍穿上了之前一直没拿出来的一件梅花图案深红色袍衫,说是下雪,温度其实和前两日没多大差别,只是她觉得雪天穿这件衣服很好看。但看见几个杂役穿着两层破破烂烂的布衣服走来走去,心里又不是滋味起来。近黄昏时,她磨磨蹭蹭走到树边站着,不愿细究自己在想什么。

曹沛沛探头探脑地跟过来,“赵娘子,你现在有事吗?”

“没有呀。”

“那我们来......玩雪吧?”他咕哝道,搔了搔脑袋,“我倒是愿意进去睡大觉,只怕你无聊。”

平日里阿忍是最能读懂这个孩子的心思,现在她望着愈发西沉的落日,满心都在担忧伽衡路上会不会出什么岔子。见曹沛沛外套是件磨破了的胡服,里面只有一件粗黄布衫,指尖鼻头都冻得通红,便道:“我不要紧,你还是回去吧,待会儿太阳落山了愈加冷呢。”也没在意他是怎样咕咕哝哝走的。

天空灰扑扑的,是铁的颜色,几乎能闻到腥锈味儿。

远远有响动传来,她左边靠着山脚,右边隔着河又是一道峭壁,回音反反复复地在两臂间奔走,传得格外远。当下倾耳细听,凿地有力、滚滚如雷,竟是马群的声音,再就是一声长过一声的哨音。

哨音?她心中一凛,伽衡身上并没有哨子呀,难不成是别的马队?但又怎会跑得这样快。她觉得不妙,转身欲回去告诉闻辩,拐角处第一匹马已经出现了。土路狭窄,这匹马的架势看上去非要撞死自己不可,阿忍吓得六神无主之时,又是一声哨音,哨音陡然变高,那马突然跳进没过小腿的河里继续狂奔。

越来越多的马跟着跳进河里,一时水花激荡、回声震天,巴瑞施玛的身影在最后出现,打着响鼻欢快地小步走着,甚至想跳进河里一起玩,被主人一巴掌拍在脑袋上。伽衡戴着顶尖毡帽,耳朵的下半边都被冻红了,又发出一声哨音。那哨音并非大多数男人都会吹的口哨,而是从喉咙里发出、类似笛埙的声音。马群立即慢下来,他没空跟阿忍说话,只是摆摆手叫她跟上,继续把马群赶到了营地。

章堂站在骆驼边,奇道:“怎么是马?”

“我们刚离开的县太小了,找不来这么多骆驼。”伽衡跳下来,给他解释道,“只是骆驼平均能驼四百多斤的货物,借来的这些是河曲马,撑死了也就能驼三百斤,因此借了六十匹,但一日内又走得多一些。”

章堂把用了多少银子、骆驼寄给了谁、养伤多少钱、马匹怎么还问了个清清楚楚,又商量了一阵后面如何追赶上路程,全安排清楚后雪已经停了。月光很亮,照得整片雪地都都在发光,即使闭上眼也能感受到四周朦朦胧胧的光晕。伽衡随手捞了把雪,一边在手心里捏成小兔子的样子,一边往阿忍的帐篷那边走。他好歹知道不能随意将女孩的帐篷掀开,在外面问了一句:“你方便说话吗?”

阿忍从里面拉开门帘,笑盈盈的,手上在用针线改那件新的梅花袍衫,已经改成男款的了。伽衡回来的时候紧盯路况,雪上又反光,看得眼睛酸疼,只大概知道阿忍是穿了件深红色的袍衫在等自己的,脸比天上的月亮还要光洁,当年的王昭君应该也不过如此。当即急道:“我回来的时候没有看清楚……你怎么把衣服改了?”

她脸上闪过一瞬间的失望,低头说:“我改给曹沛沛的,他没件像样的冬衣。”

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伽衡捏好了兔子,放在她手里,于是刚被他手的温度融化的表层雪水就顺着她的手腕往下流。阿忍突然回过神,连连说自己该睡了,将雪兔子粘外面的石头上就将门帘放了下来。伽衡一头雾水,站起来徘徊一阵,“你是不喜欢兔子吗?”

里面沉默片刻,小声道:“不是,我真要睡觉了。”

伽衡思索片刻,确定她就是不喜欢兔子,但是自己就只会捏兔子,一时间又懂了汉人“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感慨。他坐在石头上开始专心致志地尝试,阿忍在里面努力想睡着,又忍不住睁眼看他映在帐篷上的影子,从额前搭着的一绺卷毛到薄而高挺的鼻骨、下颌、喉结,她从前怎么就不觉得胡人的相貌好看呢?

见他半天就是不走,她默默叹了口气,撑开门帘,兀自抓了一捧雪就开始捏,像对待泥塑那样。没有最后精雕的刀片就用指甲刻,她的指甲略比甲床多出一点,不怎么好用,但最后把一只雪骆驼递给伽衡的时候还是让对方大为惊奇。

骆驼细瘦的四肢不好捏,所以造型是趴卧着的,扬着弧线优美的脖子。

当然在感叹其手艺巧夺天工的同时,他也在想,她果然就是不喜欢兔子。好复杂的汉人,她明明可以说出来的!想来之前也一定是因为在某件事上得罪她了,她的态度才忽冷忽热的。伽衡一时间想问清楚,以免后面再犯同样的错误,可是阿忍自己不喜欢把话说穿,一定也不喜欢别人把话问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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