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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进去,木鱼恰好止住了,看见他姑妈正背身在屋里给菩萨进香,穿一件蟹壳青长衫,苍色罗裙,头戴青纱妙常冠。回过身来,却是一张清艳白净的脸,一丝皱纹不见,简直不像个三十多岁的妇人。
看见他立在外头一片夕阳里,碧鸳走到门上来,揽起袖朝他招招手,“这孩子,在那里晒着做什么?这会还热呢,还不快进来。”
池镜闻声进屋,笑道:“看见姑妈在拜佛,没敢惊扰,就在外头站了会。”
碧鸳身边只有个小丫头伺候,那丫头自去倒茶,池镜跟着踅进罩屏,在里头榻上坐。对面墙上供着张观音像,有一片斜阳蒙在观音的裙上。底下长条案上供着一瓯果品,一只香炉,那烟四散,满屋里一股清清淡淡的沉香。
“你站在那太阳底下,晃眼一看,真像你父亲。”碧鸳面上温柔恬静地笑着,手上捻着多宝串,拨得嗑哧嗑哧的,像有老鼠啃着什么东西。
从来只有她这样说,池镜又不是二老爷亲生的,哪里会像?不过是气度上有些贴近,自幼多半时候跟着二老爷在北京过的缘故。
碧鸳想起来问:“你父亲近来有信没有?我问芦笙那丫头,她说没有。”
池镜笑道:“真是没有,想必朝廷近来事忙。”
碧鸳笑着点头,看见丫头端茶进来,不由得皱一下眉,“镜儿不喜欢这雀舌茶,前日老太太打发人送来的普洱你给沏一碗来,还有那杏干你也拿些来。”
池镜趁丫头下去,起身端正地向她打拱行礼,“我有件事特地来求姑妈,还望姑妈成全。”
碧鸳稍有诧异,而后障袖笑了下,“你有什么事情求得着我的,你一向是个不麻烦人的孩子,又不像你大哥,花起钱来心头没数,上月才在我这里讨了十两银子去。难不成你也学他似的,来跟我讨银子花?”
“姑妈一个人过,我不说捧着银子来孝敬您,哪里还有这个脸来要您的钱花?”池镜说完,拖了根凳子在她跟前近近地坐下,“不敢瞒骗姑妈,是为我的婚姻之事。”
碧鸳笑着转眼睛,“这倒是稀奇事,你的婚姻大事你自己从来不闻不问,前些时候隔壁住的那位素琼小姐为你掉了多少眼泪你也不理,这会又急起来了?”
池镜故意小孩子似的去扯一下她的袖口,“那是我不喜欢她,所以才懒得理会。当下我看中了一位姑娘,说给老太太听,只怕她老人家不答应,只好来求姑妈帮忙。”
说到此节,那丫头又进来了,碧鸳端直了腰又打发她,“你把我昨日才抄好的那本经给老太太送去。”
待那丫头出去,便扭过张冷清的脸来向池镜道:“老太太都不答应的事,求我管什么用?我看你还是趁早别对我开口,我清清静静的不好,何苦掺和你们家的事?”
碧鸳虽早从郑国公家搬回娘家来住,却从未和那家斩断关系,人家这些年也不肯写休书,她按理还是郑家的媳妇。池镜晓得她绝没有再回去的可能,因此拉着道:“姑妈怎么说起这些外道话来了,您永远是这家里的人,我也永远是姑妈的亲侄儿,难道就放任我不管了?您老人家自来是最疼我的,怎么这回有正经事求您,您反倒不答应?”
“我疼你你也不见得领我的情,瞧这几年,可常见你到我跟前来?倒是芦笙那丫头来得勤些。你这个人,越大越没良心,小时候我待你的好,都忘在脑后了。”说着在他额上一戳,“这点倒是跟你父亲一个样。”
池镜往后一仰,仍是笑,“我父亲别的都不理会,唯独放不下老太太跟您,从前哪次我回南京,他不是嘱咐我到家先给老太太和姑妈请安?回北京去也只问老太太身子如何,姑妈身子如何,旁人一句不问。”
碧鸳听后笑起来,嗔他一眼,“你这孩子就是嘴巴会哄人——好吧,说给姑妈听听,是哪家的小姐啊?”
池镜端正了笑道:“姑妈也常见的。”
“连我也常见?这又奇了,我成日只在我这秋荷院里吃斋念佛,不是大节下我也不去凑你们那个热闹,会常见谁家的小姐?”
“就是那连家的小姐。”
碧鸳在记忆里搜罗一遍,硬是没想起来,“哪个连家?是北京的还是南京的?”
“怎么不常见呢?他们家的三姑娘,不是在老太太屋里当差么?”
碧鸳思来想去,总算想起老太太跟前是有个姓连的丫头,往这里送东西来过两回,话不多,沉默寡语里倒透着股很有眼力的机灵。听老太太提起过,她父亲如今在衙门里当差,对外倒也勉强称得上是位“小姐”。
可也听说过,她原是凤家的丫头,是跟着二奶奶过来的。因此收了笑脸,蹙眉道:“你绕着圈子哄我呢,什么小姐,就是个不清不白的丫头。怪不得怕老太太不答应,你这是说笑呢。”
池镜也敛了大半笑脸,端得认真,“不是说笑,谁敢来姑妈跟前说笑?我是讲真的,我不看她从前,也不看她什么家世门第,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我都不看,只看中她那个人。”
碧鸳仿佛给他说得受了惊,一时缄默下去,忖度了半日,抬头叹了声,“你这事啊,难办。”
池镜料到她是答应,又笑,“正因为难办才来求姑妈,满府里老太太说一不二,她的话没人敢驳,就只有姑妈敢和她老人家说理。谁叫姑妈是她老人家亲生的呢,她只肯真心听您的劝。”
碧鸳乜他一眼,想想又低下声问:“那个玉漏姑娘就这么得你的心?连她曾是人家的人你也不理会?”
“从前不管她是谁家的人,往后是我池家的人,还理会那些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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