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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得!”于谦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同时手里铛铛声不绝。过不多时,他的大嗓门喊道:“得了!”
一团炽热的光芒,从门口画出一条明亮的弧线,落在覆盖于梁兴甫身上的黄册堆上。黄册皆是麻纸所制,平时又经常晾晒,保持干燥,一遇火种这些册子便呼啦啦地燃烧起来,从一个小火团迅速扩散成一片巨大的火堆。
火光明亮,映出了朱瞻基隐隐有些扭曲的快意表情,也映出了于谦既兴奋又心疼的面孔,以及他手里那个几乎要被敲破的铜香炉。
这才是整个计划最关键的部分。
吴家这个铜香炉,朱瞻基一眼就看出是件歪喇货,质地驳杂,根本不是纯正的风磨铜炉,估计被那商人骗了。若把它送去当铺,肯定会被朝奉直接扔出来。不过,这件歪喇货,在梁洲黄册库别有妙用。
要知道,铜质越纯,越不易敲出火星,古玩行谓之“敛光”;反过来想,杂质越多,越容易迸出火来。于谦用朱卜花送的那一枚过城铁牌,不停敲击炉身,只要能砸出一星半点的火花,再从黄册封面扯下一截绵纸做引燃的捻子,便可以取得火种。
接下来他要做的,是一件在黄册库属于绝对禁忌的事——纵火。
这里堆积了太多典册,是间天造地设的燃料场。于谦手里的火捻子往这边一扔,轻而易举便激起了滔天怒焰。火烈具扬,火烈具阜,只见在疯狂舞动的赤苗之中,一本本黄册的页角变得卷曲,有无形的炽热獠牙在撕扯着内页与边框,燃烧的纸屑跟随气流在库房里盘旋,转着转着便成了明亮的灰烬。
朱瞻基事先已研究好了路线,库房的墙边铺着细沙,火势一时蔓延不过来。他溜着墙边迅速跑到门口,即将离开架阁库之前,又回头瞥了一眼。远远地,在倒塌的书架下方仍有一震一震的敲击声传来,可见梁兴甫还在垂死挣扎。
可惜他纵有病佛敌之名,终究也只是凡胎,不可能对抗祝融的无上天威。朱瞻基俯身捡起一本散落的黄册,给火堆添了一把柴,然后转身跑了出去。
于谦站在门口,见太子赶在火头涌起之前冲出库房,立刻快步迎上去。他看到黄册库内的熊熊大火,心疼得眼角一抽。
这个计划是于谦想出来的,但绝不代表他愿意这么做。这些黄册都是重要的民政资料,没了它们,朝廷的治政很容易出现偏差。于谦不得已烧掉这一库册籍,等于毁掉了帝国一角的民生,内心的愧疚简直比眼前火焰还灼热。
幸亏今晚无风,一库的焚烧不会波及旁边。若是梁洲黄册库区遭遇一场火烧连营,全数焚毁,于谦只怕会当场抹脖子自尽。
“快走吧!”朱瞻基见于谦还呆呆望着火光,扯了他肩膀一把。于谦这才叹了口气,跟着太子离开。
两人迅速跑到湖神庙前,发现吴定缘被捆在幡杆上,满脸血污,浑身剧烈地抖动着。于谦最先反应过来,一定是刚才那场大火的景象,又触发了吴定缘的羊角风,可他四肢偏偏被捆得很紧,动弹不得,只有喉结蠕动着,透露出极度的痛苦。
他们两个赶紧把吴定缘解下来,在地上放平侧躺。于谦还不忘提醒了一句:“太子龙威过盛,不宜近前。”朱瞻基这才想起来,吴定缘看见自己也会头疼,嘀咕了一句“这篾篙子麻烦”,悻悻退到一边。
过了好一阵,吴定缘才算恢复正常。他清醒后的第一句话是:“梁兴甫呢?”
“烧了……”朱瞻基回头看向依旧燃烧的黄册库。吴定缘眉头一挑,没想到这两个家伙居然能干掉梁兴甫,他擦了擦嘴角的唾沫,道:“那你们还不快走?”
“火光一起,巡湖瞬息即至,你留在这里是要等死吗?”于谦大声道。吴定缘肩膀一坍,索性靠着幡杆下的石礅瘫下,从腰间掏出那枚犀角如意抛给于谦:“活没干完,抵押还你。我烂命一条,就不当累赘了。”
“放屁!”朱瞻基怒道,“早知道你他妈的想死,刚才我们就直接走了,何必费这番手脚?”吴定缘抬起头来,强忍痛楚道:“殿下,你……您若能登基,希望下旨找找玉露,要是死了,就给她葬到我爹旁边。我就不必了……”
于谦发现,这还是吴定缘第一次尊称太子为“您”。朱瞻基冷着脸道:“我又不是她哥!这事你自己去!”吴定缘无奈道:“出口就在眼前,你们沿着西北角的水闸走,便能脱离金陵,就不要在一个篾篙子身上浪费时间了。”
朱瞻基从于谦腰间抢下铜炉,用力掷在地上:“那你把这炉子吃了,把发的誓言吞回去。”吴定缘见他耍无赖一样,正要说什么,于谦突然道:“有人来了!”
原来是一条后湖巡夜的舢板看到梁洲这边起火,急忙摇着橹过来查看。朱瞻基眯起眼睛观瞧,发现船上只有两个穿白褂的瘦弱库夫。他示意于谦管好吴定缘,然后抄起香炉伏下身子,从土台边缘蹭了过去。
小船很快停靠在湖神庙旁边的石堤旁,两个库夫神色慌张地下了船,正要往库房那边赶去。朱瞻基从阴影处飞扑出来,重重用炉子砸中他们俩的后脑勺,一下子全砸昏了过去。
朱瞻基把铜炉往船头一搁,一身煞气地回到幡杆前。这次他也不跟吴定缘废话,对于谦打了个手势,两人半抬半扶把吴定缘抬到湖边,“咚”的一声扔进船里。
“你贱命一条,死便死了,本王在史书上却要留下无情寡义的名声。没门!”朱瞻基恶狠狠地说。吴定缘躺在船里一脸无奈,他双脚无力,也只能任太子去折腾。
于谦是钱塘人,对于舟楫不算陌生。他换上白褂,气喘吁吁地摇起船橹,驱使着小船缓缓绕过梁洲。此时黄册库的火势已经惊动了其他四洲的居民,他们呼喊着,叫嚷着,纷纷跳上船朝梁洲赶去。黑暗中的湖面弥漫着焦煳的味道,漫天飘荡着火星和碎屑,仿佛在进行一场盛大的扫墓祭奠。
小船按照吴定缘的指点,朝着神策门方向的水闸悄然划去。
后湖本来与长江有一条水道沟通。朝廷在建成黄册库之后,为了避免水位上涨淹没库房,在神策门附近修了一道神策石闸,可以调节旱涝水位。也就是说,只要小船能通过这道水闸,沿途再无阻碍,便可以直入长江。
后湖不算广阔,很快舢板便接近了目的地。月光之下,只见一条三丈余宽的水道蜿蜒向远方延伸,在水道与湖面最狭窄的交接口处,一座拱形的青黑石闸将水面拦腰截断。两侧闸墙高耸,顶端平台刻意雕成龙头模样,隔水对望。
现在是五月光景,雨水不算多,所以闸洞里的绞关石只放下来五分,水面与闸石之间留有宽阔的空隙可供通行。于谦眼见即将逃出生天,心中喜悦,手里的船橹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可就在这时,他看到水面微微泛起涟漪,一个接一个,似乎远方有频繁的震动传来。朱瞻基和吴定缘也听到不对,纷纷抬起头去看。只见从神策门方向驰来一队骑兵,扬尘喧天,足有十几人之多。他们排成一字长蛇,沿着湖边的窄路急速前行,直直朝着神策闸冲过来。
吴定缘的眼力极好,借着月光,一眼望见带头的骑兵脸侧挂着一帘白布,道:“是朱卜花!”于谦和朱瞻基俱是身躯一震,面色煞白。怎么这么巧,刚干掉梁兴甫,这个魔头又追了过来……
原来朱卜花急吼吼地跑去西水关,逮住童姥姥的老相好一通暴打,结果自然一无所获。直到白龙挂的人主动出首,说梁兴甫和疑似太子之人在城墙上发生冲突。朱卜花这才意识到自己被白莲教摆了一道,急忙率人赶去府城北边。
半路上朱卜花又听到消息,后湖走水。他虽不清楚后湖洲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作为一位经验丰富的宿将,朱卜花敏锐地做出判断,太子恐怕是想从神策闸进入长江,便拨转马头朝神策门疾驰。
经过一路上数次狂奔急转,骑兵掉队了不少,真正跟上朱卜花抵达神策闸的,只有十余个骑士。不过,要抓住太子那一队伤残人士,这些兵力也足够了。
当朱瞻基等三人的舢板即将进入石闸下方时,朱卜花的高头青马也刚好踏上闸墙左侧的龙头台。他在马上侧过头来,看到那条小船飘飘悠悠过来,上头有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朱卜花一眼便认出其中一个轮廓是太子的,不由得心花怒放,面上那些亮艳若溃的脓包愈加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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