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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泉掏出一方金丝手帕,让朱瞻基擦擦眼泪,继续道:“我离开京城之后,起初不知该如何是好。汉王只怕早早在地方收买了无数党羽,我无从判断谁忠谁奸,便不敢轻易惊动官府。”
朱瞻基听到这里,面色一红,所幸手里拿着手帕一挡,张泉倒也没觉察到异状。
“当时我急于知道南京的情形,可时辰实在赶不及。我忽然想到,我跟泰州郭纯之有飞鸽交往,便飞去一封书信,隐晦地让他帮我探查一下南京情况。没想到,太子您居然亲自从郭家放飞回鸽,我大喜之下,便急忙沿漕河南下,估算在临清与你会合。”
说到这里,张泉笑着看向于谦:“只是我在临清没等到太子你,反而遇见了这位于廷益。他可真是忠直之臣,在临清漕运码头之上,以东宫幕僚的身份公开征募船只水手,那可真是声若洪钟、慷慨激昂,惊动了整个临清,把敌人设下的暗桩全炸出来了。我恰好也刚抵达临清,倒是省了相认的麻烦。几经周折,我把他从敌人的手里救了出来,两下交换情报,这才知道殿下那边的情况。”
无论是朱瞻基还是吴定缘、苏荆溪,看向于谦的眼神都有几分心疼。他们没想到,于谦居然会用这么笨拙的办法。可再一想,凭他孤身一人,若想迅速联络上张泉,也只有此法可行。
张泉只说是“几经周折”,但敌人是打算在临清全力阻击太子,于谦这么大喇喇站出来,其凶险程度只怕不输济南。
于谦捋了捋胡须,半是赧然半是傲然地说道:“我没苏大夫的医术,也没吴定缘那么强悍,索性堂堂正正,行正攻之法。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我在临清公开露面,一来好让张侯得知,二来可以令敌人误会殿下也在临清,您在济南的行动压力或可减少几分。”
“于廷……于谦你真是……就不怕被碾为齑粉吗?”
不直呼其名字,实在不足以表达朱瞻基此时内心的情绪。
于谦从容道:“臣在瓜洲之时,看到过别人在搅石灰粉。当时臣就在想,历代名臣都自比凤凰、麒麟,而臣只要做这清清白白的石灰便够了,哪怕粉身碎骨,亦不为憾。”
朱瞻基眼眶没来由地一热,他想挣扎着起身,去搀搀这个南京城里的小行人。于谦却抢先一步,从怀里取出那一尊小香炉,双手奉上。太子接过香炉,摩挲着上头的划痕,百感交集,忽又递给旁边的吴定缘:“你瞧瞧,来,你瞧瞧。”
吴定缘面色僵硬地接过铜炉,看到自己的血手印犹在,轻轻叹了一声,轻到只有他旁边的苏荆溪听得见。
于谦接着张泉的叙述,继续讲道:“我与张侯会合之后,本意想去济南救援。但张侯认为敌情不明,贸然前往容易坏事,遂按原计划赶往德州。狻猊公子在漕河上的势力可真不小,若非张侯交游广泛,有一批江湖上的朋友帮忙,只怕我等中途就得被拦下来。”
“狻猊公子?”太子听到这名字,有些诧异。
于谦挠挠头:“这是汉王派来拦截我们的一员干将,只是听闻其名号,却不知来历,不过他造成的麻烦委实不小。”这时吴定缘忽然开口道:“我听昨叶何说过,她们白莲教在淮安时被夺去了指挥权,就是狻猊公子出面。”
张泉一双锐目扫到吴定缘身上,很是好奇。他交游广泛,但真没见过这种丧气满满、意志消沉的人,可偏偏是这种人,成了太子北归的最大倚仗。他到底何德何能,让太子绕路去了济南?
可惜这时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张泉沉思片刻,抬手道:“且听吴捕头的意思,把她暂时叫进来问话。”
昨叶何很快被唤回,听到这个疑问,她不由得笑了。于谦板着脸说你笑什么。昨叶何伸出两个巴掌,又弯下小拇指:“其实不必问我,你们也猜得出来。龙生九子,各有所好,那狻猊是第几子?”
在座的人面面相觑,于谦掰着指头数了数:“老大囚牛、老二睚眦、老三嘲风、老四蒲牢,老五狻猊,对,第五子是狻猊!”昨叶何望着他,笑意盈盈,就是不说话。
还是吴定缘先反应过来:“我在金陵时听过一条流言,说最近一年总是地震,只因当今天子德不配位,惹得真龙发怒。现在想想,这应该是汉王散布的吧,他是真把自己当真龙了。”
汉王自诩真龙,那他的儿子们显然就是龙子。朱瞻基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宗室谱牒,很快便锁定了一个名字:汉王的第五个儿子,临淄王朱瞻域。
对这位堂弟,朱瞻基没多少印象,只记得特别胖。没想到,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死胖子,却给自己起了这么霸气的一个外号。
“他能折腾起这么大动静吗?”朱瞻基还是有点不敢相信。朱瞻域比他小五岁,哪里来的手段在漕河上呼风唤雨?
张泉别有深意地说道:“湖、江、浙等南三漕我不清楚,但白、卫、闸、河四段北漕的官员,被朱瞻域收买了大半。”他有意停顿片刻,又补充道:“但以我之见,不是朱瞻域手段有多高妙,而是这些人早就对天子不满,终于被他们等到了机会。”
朱瞻基明白张泉的意思。朝廷迁都南京之后,必然废漕,北漕河几万官吏的安置将是个大问题,牵涉极多利益。朱瞻域或背后的汉王,只要允诺登基后维持都城不变,便足以撬动人心。
漕河,还是漕河,这条河到底搅动起了多少风浪啊……朱瞻基心想。仿佛为了应和他似的,整条大船忽地一晃,大概是遭遇了一阵强风,众人都纷纷找地方扶住,半天方才恢复平稳。
“这些人,天天就想着自己眼前那点芝麻粒!全不替朝廷考虑!”朱瞻基愤愤地拍了下舱壁。张泉却摇了摇头:“迁都与否、漕河存废,这件事其实大有可商榷之处……不过这件事今日不议,廷益你继续。”
于谦继续道:“我们到了德州之后,听说当地白莲教在召集人手,要出城拦截殿下您。张侯当机立断,带着那一批江湖上的朋友,前来迎候殿下。殿下福缘深厚,幸无大碍,可见天命之所归。”
最后那半句马屁,拍得委实有些生硬。不过朱瞻基并没计较这个:“所以我们现在是去京城?”
张泉道:“德州的漕运衙门,只怕也已被狻猊公子控制。所以我没安排殿下你进城,而是弄到一条特别的快船,直入京城。”说完他拍了拍船帮,露出一个令人宽心的笑容。
众人再度环顾船舱,逼仄窄小,不知张泉所说的特别是什么意思。于谦抢着道:“这船不属于山东漕运把总,而是遮洋总的船,本是用来走海路的,所以帆形、船底、帮形与寻常漕船不同。”
“海船怎么会跑来漕河里?”
这次是张泉接过话题:“本朝自永乐十三年罢了海路之后,这些海船就用不上了,都分配给各地把总,用来运送各种特别容易伤船的货物,权作废物利用,用毁了就扔,也不可惜,唤作海落船。漕河之上,没人拿正眼去看它们。”
张泉给太子简单算了一下。此时大概是五月二十八日的酉正时分,从德州径直北上,经沧州、天津、通州至京城,五天之内要跑六百里地,时间紧迫得很。不用这种海落船日夜兼程,只怕还真未必赶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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