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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陵寝建成之后,模型与图纸都要销毁。”
吴定缘走到他跟前,一把推开画到一半的图纸,搁了张新的在面前:“我不要墓里的,只要陵寝附近的地形分布,你现在给我画一张简图,要准确!要快!”
阮安不明白他要干吗,不过还是提起了炭笔,很快便绘出一张长陵简图。吴定缘揣起图纸,从净桶里取出几锭银子,又拔出雁翎刀,朝门口走去。昨叶何惊道:“掌教你去哪里?”
“天寿山。”
“您去那儿做什么?”
“去问个明白!”
永乐五年,仁孝徐皇后去世,朝中本来预备在金陵的紫金山兴建帝墓。但一位叫作廖均卿的术士对永乐皇帝说:“王气北移至燕,宜在北平修建陵寝,以定百年之基。”他亲赴燕地,最终选中了一块叫作黄土山的吉壤。
这座黄土山坐落于京城西北,乃是太行之余脉、燕藩之北屏。其山势雄壮庄严,起伏连绵,如有千万天马自九天奔腾而下;左右龙虎相护,前朝后靠俱全,又有玉带横流其间,是个上佳的风水格局。用廖均卿的说法就是:“四山拱位,穴法天然,夺天下之正气,为万世之鸿基。”
从永乐七年开始,长陵正式动工,至永乐十一年方建成地宫。永乐二十二年,天子晏驾,正式入葬长陵,龙眠永安。黄土山遂改名为天寿山,成为大明至为尊贵的皇家重地。洪熙皇帝的预定陵寝亦在天寿山下,长陵西北,不过如今尚只有几道划界的沟渠。
此时已近酉末戊初,六月初八的白昼即将过去。夕阳如一位不甘离世的老者,用孱弱的余光缠住晚霞,极力拖延着被地平线吞没的一刻。垂垂残照洒在天寿山上,映得那三座笔架山峰一面殷红若血,一面却凝幽似墨。明暗之间,为山势勾勒出一圈阴森的暮色。
随着斜光徐徐退去,墨色的疆域悄然扩张。无论是山间花木,还是陵前松柏,无论是黄泉寺的钟鼓楼,还是长陵卫的驻屯营地,都失去了本来的颜色,被这片幽冥同化为一体。仿佛长陵正缓慢开启着墓门,把天地万物都拖入漆黑的地宫。
不过在残阳最后一抹光亮消失之后,反而能看到一条火龙在黑暗中飞速前行,自南向北,龙头直指长陵所在。
这条火龙其实是由无数火把构成。一字长蛇的队伍里,可以看到御马监的勇士营、锦衣卫的缇骑、三千营的弓马番子、顺天府的快手、昌平县的乡勇等等,服色装备俱各不同。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的脸上都带着茫然的神色,但谁都不敢有片刻松懈。
因为在龙头的位置,是当今圣上。他骑着最为剽悍的辽东骏马,一刻不停地朝前方奔驰。没人知道他要去哪里,也没人知道是为什么。
从朱瞻基冲出紫禁城开始,所经之处,诸部无不莫名惊诧。天子出行,怎么既无信牌提前通知,也无卤簿随行,就这么单骑闯出来了?出于责任感,他们只得纷纷扬鞭跟上。就这么一卫呼一卫、一营催一营,沿途不断有各处军兵加入。接近长陵之时,这支队伍已经滚雪球似的,变成一支近千人的庞杂大军。
从京城到天寿山这一路,朱瞻基只换乘了一次。饶是辽东神骏,也支撑不住这么疯狂的奔跑。快接近长陵入口时,朱瞻基胯下坐骑发出一声悲鸣,旋即栽倒在地,竟然活活累死。朱瞻基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都没顾上看它一眼,一提袍角,跌跌撞撞冲向红券门。
后面的人陆续赶到陵门前的月台,却纷纷拉住缰绳,不敢向前。这可是永乐陵寝,无诏擅闯者斩,何况他们身上还带着凶刃,更犯忌讳。皇帝停住脚步,回头喊了一声:“不许跟来!”然后孤身一人穿过券门,眼看便消失在了神道尽头。
朱瞻基并不关心身后那些人的茫然,他只有一个目标。
今晚夜色浓重,所幸有一轮蛾眉新月独悬于半空。缥缈的月光洒下来,每一束都直照幽冥,将整座陵寝罩上一层银灰色的薄纱。无论是左右神厨、神库、碑亭还是神道两侧的高大石雕,皆透映出强烈的疏离感,仿佛在九泉浸泡太久,与人间存在无法逾越的隔阂。
长途奔驰让朱瞻基疲惫至极,却一点也没削弱他眼中的火焰。他沿着神道“嗒嗒嗒”地飞速奔行,头上的翼善冠歪到一边,身上的斩衰服凌乱不堪,犀皮腰带散了,金丝履掉了,却不肯有一刻停息。空旷的长陵墓园中,回荡着天子急促的脚步声。
朱瞻基从前陪着父皇来致祭过数次,对陵寝结构了然于胸。他直入二进院子,绕过供奉神主牌位的祭殿,然后从一座棂星门牌楼下穿过去,眼前是一尊巨大的石几筵。
这是一方汉白玉质地的长条供案,须弥底座,双枋上下。在案头正中,供奉三足鼎形石香炉一件、仰莲瓣石烛台两具与双耳石瓶两只,用作尊奉神主。
不过眼前的石几筵上面,除了五件供器之外,居然插满了素白色的二尺长蜡烛。数量约有三十根,烛火莹莹,如鬼火攒集,散发着清冷的幽香。每一根蜡烛下面,都压着一截白绫。稍有阴风吹过堂前,那一片片绫尾便飘动起来,似一根根惨白色的瘦弱手臂在挣扎。
朱瞻基看到,在石几筵正前方,站立着两个人。不,准确地说是一站一跪。
张泉身着惯常穿的道士青袍,跪在石几筵前,头颅低垂,生死不知。而那个额庭宽阔、双眸含星的长发女子,正站在他旁边,手攥祝版,上头蒙着一层写满朱字的青笺。
朱瞻基想要大喝一声,可声音到了唇边,却被一团郁结之气阻住了。苏荆溪缓缓转过头来,她的笑容依旧温婉,只是烛光摇曳之下,五官阴影忽长忽短,仿佛体内还隐藏着另外一个她,而且快要隐藏不住了。
“陛下,你追到这里来的时间,比我想象的要早。”苏荆溪赞叹道。
朱瞻基把视线转向张泉,喊了一声“舅舅”,可对方却没回答。不知是被下了蒙汗药,还是已然气绝身亡。他气急败坏地冲苏荆溪吼道:“我舅舅怎么了?”
“陛下莫急,我只是用药把张侯蒙住。祭仪未成,他还不能死。”苏荆溪一掐张泉脖颈后的风池穴,后者无意识地一仰头颅,喉咙里发出几声嗬嗬声。
朱瞻基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恶毒的女子,竟和一路上悉心照料自己的是同一人。他又是气愤,又是委屈,过了好半天,才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四个字:“你竟骗我!”
苏荆溪一撩额前长发,望向皇帝。月光下的她脸色不见半点红润,眼神却格外犀利。如果朱瞻基还记得那一夜神策闸前的情景,就会发现此时的她与那时毫无二致。
“是的。”苏荆溪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朱瞻基听到她亲口说出,身子像被毒蛇咬了一下,遽然一震。一阵锥心的疼痛从肩头弥漫出来,丝丝鲜血竟冲破了快要愈合的硬痂,顺着膀子流下来。不知是一路奔波造成了伤口迸裂,还是心情激荡以致气血过亢。
可朱瞻基的心里,比肩伤还要疼。吴定缘也是,你也是,朕赤诚相待,你们却全藏着机心!一个要杀我,一个要骗我……委屈与愤怒交替冲击着他的精神,令他几乎站立不住。
苏荆溪道:“陛下制怒,你箭伤未愈,恐对龙体不利。”
“不要你来假惺惺!”朱瞻基怒喝一声,他按住肩头,咬牙切齿,“当初在南京城,你直接把朕毒杀不就得了,何必这时还来惺惺作态!”
苏荆溪微讶:“陛下与我无冤无仇,我那时候伤你做什么?”她抬起手来,一拍张泉头顶方巾:“我只要那些该死之人去死。”她咬着最后一个字,眼角猛然收紧,宽阔的额头上浮起几道青筋。
朱瞻基自忖她只有一个人,上前欲先把舅舅救出来再说。可他向前一迈步,却忽觉浑身酥软,心中一惊:“中毒了?”整个人咕咚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头脑还算清醒,可四肢却酸软无力。
那三十多根蜡烛散发出的幽香,大概被掺了什么奇怪的药物。朱瞻基暗暗后悔,苏荆溪何等心思,怎么会不提前准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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