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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雪峰山下的高沙镇,狭窄的街道两边店铺林立,在这众多的店铺中,“许家糖号”有如鹤立鸡群,融进了高沙铺老少的心中。那些老迈得没了一颗牙齿的瘪嘴老头老太太,都记得还在他们牙牙学语的时候,这高沙铺就有了“许家糖”,最爱吃的也是这“许家糖”。他们甚至还说,即便没有钱,嘴馋的时候,只要到“许家糖号”的金字招牌下站一站,都觉得口舌生津浑身长出精神来。这么好的糖,怎么会不招人喜欢,生意怎么会不好呢?看看那青石板铺就的古道上走向云贵的挑夫担子,再看看蓼水河边码头的船只,有几个不是来买“许家糖”的呢?几个有见识的,甚至还说得出,早在“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不久的时候,这高沙铺就有了“许家糖号”的金字招牌,十足的百年老字号哪!
“许家糖号”斜对面,有一家外地来的余姓父女,经营上海天津出产的红红绿绿的糖果,生意却十分清淡。当地的闲人,没事了也喜欢到他们店面里聊天,调侃他们说:就是上吊,也得找一棵合适的树挂绳子,你们到“许家糖号”对面来卖糖果,岂不是找错了地方?他们也不敢生气,向他们陪笑脸,说自己并非有意和许家争生意,就是想来沾沾光捡漏罢了。这些本地闲人便呵呵大笑,说许家糖的奥秘就在秘方上,许家先祖来到这雪峰山下,寻找雪峰山神奇的草药秘密配置,那些出没于山岚烟瘴之地的挑夫货郎,个个随身携带着许家糖,再厉害的烟瘴也不怕;还有广东福建那些出海的,船上带着许家糖,在惊涛骇浪间也不会晕船,这才是宝贝哩!即便是不用秘方配置的普通糖,那也是落口消融,适合没有牙齿的老人孩子消化。要不,别人怎么肯不远千里到我们高沙来?你们还是掂量着另找门路吧!那姓余的父亲听了却坦然说,许家糖固然神奇,毕竟不进山也不出海的人多了去,犯不上花高价去买许家糖,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也不愁能够养家糊口。那些打趣的闲人都对他们另眼相看,说到底还是你们精明,果然很有门道。另外一家则是兄妹俩,开的一家南货店糊口。
斜对面开了两家店铺,“许家糖号”的老板许盛山并没有心思去留意。四面八方的商客来临,这都是他的衣食父母,一天到晚满面笑容迎来送往,还有作坊里的生产必须指点,亲自掌握配置药物的关键环节,都需要时间和精力。他今年已经六十,在别人,早已是享受儿孙绕膝天伦之乐的年岁,可他不能,样样都得亲自操劳。
端午过后,前来进货的比平时多,正午时分,才打发了最后一个来进货的客人。许盛山倒背着手在铺子里巡视,管家婆灵子悄悄走到他身前,轻声说:“老爷,老管家有请。”
一听老管家有请,许盛山不禁皱皱眉。许家多年的规矩,他只掌握制作配药的关键环节,其他如接待前来进货的客人,生意账目和伙计生活劳作的繁琐事务,全都交给管家许盛榜管理,许盛榜能够作主,用不着请示他便可处置。犹豫片刻,他还是走向账房,轻轻推开门。
账房里光线比较暗淡,满头白发的许盛榜在房里来回踱步。一看账本整整齐齐摆在书案上,凳子上放着一个青布包袱,许盛山就意识到,许盛榜毕竟还是不顾自己的一再挽留,决意要辞职回家。霎时间,几十年风雨同舟的坎坷岁月涌上心头,他不禁心里一酸。四目相对,还是许盛榜首先打破难耐的沉默:“东家,不是盛榜无情,实在是年老力衰,不能再占着这个位置,影响东家的事业啊。”
“老哥哥,快别这么说!”许盛山连忙将他按在椅子上,眼角浮出泪花喟然一叹,“说来还是我不近人情,舍不得放您回家颐养。也怪一时难以找到可以替代您的人,一拖就拖了这么多年。天下自古没有不散的宴席,我再不能忍心让您七十高龄给我卖命了!”
“盛榜深谢东家体谅!”许盛榜转身鞠躬,深情地看着东家,说自己心里始终记着东家的重托,悉心考察多年,认为仇兵是代替自己的最合适人选。此外,历年往来账目,没有收回的货款,以及没有付清的原料款,全都一一登记在账,只等仇兵来了就能交割清楚。
对老管家的建议,许盛山完全赞同。在他心里,早就把仇兵作为能够信赖的得力臂膀,安排仇兵管理作坊,是公认的内管家。有了内外两个得力臂膀,“许家糖号”才能蒸蒸日上。眼看仇兵接管账房,管理作坊生产的内管家便缺乏得力人选了,他请老管家倾心建议。
许盛榜感动不已,热心地说:“东家,盛榜朝夕相处,自信知道东家早已属意姑爷,只是踌躇未决而已。”见许盛山微微点头,他才继续说:“自古上阵还得父子兵,尽管姑爷有其所短,但毕竟是至亲骨肉,还得委以信任加以磨练才好!”
“嗯。事已至此,也只能这么办了。不瞒老兄您,我终究对他不敢放心呐。”
许盛山微微叹气,正要打发人去把仇兵叫来,却听到外面传出一片争吵之声,隐约是有人要闯进却遭到伙计的阻拦,连忙向门外走去。没等走出门口,一个伙计惊慌进来传报:“老爷,一个汉子闯进来,自称是百乐门赌场的看护,口口声声要见老爷。”
许盛山身在生意场,信奉的是和气生财,尽管心里不悦,还是吩咐让来人进来。没等伙计出去传话,一个浑身横肉的汉子已经旁若无人闯进来,两手叉腰斜着眼睛说:“稀罕!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们许家还敢放刁?看来,你就是向望发的岳父许盛山喽?”
许盛山见他出言无状,还是拧紧眉头吩咐伙计敬茶,不软不硬地说:“我就是许盛山。许家和百乐门向无生意来往,敢问欠了你老板什么钱?”
“嘻!”那汉子推开茶杯,歪着脑袋打量许盛山,“许老板说得没错,您当然和我们百乐门没有生意来往。可是,你女婿向望发今天输得一身赤膊只剩下短裤,还欠着我们二十块大洋,该能算欠了我百乐门的钱吧?你如果还想要女婿,最好拿钱去赎人!”
那赌场看护冷笑着扬长而去,许盛山气得嘴唇直哆嗦,看着许盛榜说:“老哥哥,您现在亲眼看到了,那个孽畜如此不争气,我岂能还把他作靠?罢了罢了,您此番回去,烦请再看看第一那伢崽。”
许盛榜明白东家的心思,这是许家的核心机密,多年来就着意栽培族中贫苦孤儿第一,还资助他进学校读书,是东家深谋远虑的传人。当即劝慰东家,姑爷虽然辜负了东家栽培,终究年轻人难免有犯过错的时候,还不能过于深责,要给他痛改前非的机会。
“深谢老哥哥指点,盛山铭记在心!”许盛山请他多等两天,不得不到赌场去一趟,给女儿稍存脸面。
百乐门赌场里,一群赌徒围着赌桌,紧紧盯着宝倌手里倒扣着的小碗在使劲摇晃,骨质的色子在小碗里发出悦耳的叮当声,他们一个个眼里布满通红的血丝如醉如痴。随着和和倌倌的大声吟唱,一堆堆银钱和皱巴巴的票子被刮进庄家的银斗,输了的赌徒唉声叹气捶打自己的脑门。向望发只剩一条短裤,被挤出押宝的赌桌,伸长了细瘦的脖子看见侥幸赢了的赌徒伸出胳膊将赢来的钱搂向身前,使劲咽唾沫。
看着别人赢钱,自己却没钱下注,他涨红脖子使劲推开两个垂头丧气的赌徒,“啪”地一掌拍在赌桌上:“我再来一把!就押上我的短裤,抵两块大洋!”
那个刚赢了钱的赌徒名叫赖光辉,瞥了他一眼哂笑:“人家都愿赌服输,你还是算了吧!你这短裤,一块大洋能买一大堆。最好回去,向你婆娘手里讨了私房钱再来!”
向望发的脸涨得像茄子,口里唾沫横飞直嚷嚷;“你不要门缝里看人!老子输了短裤还有屁股,凭我许家女婿的屁股,难道值不得两块大洋?”
赖光辉笑嘻嘻地重新打量他,说他的光屁股一钱不值,不过嘛,他岳父老子倒是个体面的人,家里有的是钱,不会这样不要面子。说着,将两块大洋排过去,说向姑爷的短裤自己要了。他这么一说,提醒了别的赌徒,张三肯出三块,李四愿出五块争执开来。赖光辉两眼瞪得比鸡蛋还要大,蛮横地拍响桌子:“操你们娘!生意是我先讲成的,老子就出五十块!谁敢再争吗?哪个有命不要的就出来!”
赌场的赌徒都知道,这个赖光辉是高沙铺出名的泼皮光棍,敢跟自己爹老子动刀干的,谁还愿意和他翻脸?闹哄哄的赌场出现短暂的寂静,纷纷放弃竞争调转眼光看着赌桌。和倌趁势高声吆喝:“就要开盘了,愿赌的赶紧押上!左边押大,右边押小,犹犹豫豫就失去机遇,想要赢大钱的趁早打定主意喽!”
众赌徒紧张得满头汗水,见摇动色子的宝倌盯向押大的左边,猛然想到他狡诈如狐,争相把钱押到押小的右边。向望发心里无底,想到自己刚才就是误信宝倌的眼神输得精光,稍一犹豫,咬咬牙押向宝倌眼神相反的方向。
那宝倌谁也不看,半闭着眼睛,两手高高举过头顶尽力摇晃小碗,只听得色子碰撞的叮当声动人心魄,每个赌徒都能听到自己紧张的心跳。突然,宝倌停止了吃力的摇晃,“咚”一声将小碗搡在赌桌上,然后轻轻掀开,又是一阵毫无表情的吟唱:“两个六点,押小的输!”随着便是和倌将所有的钱刮进钱斗,赌徒才发出绝望的惊呼。
向望发垂头丧气,下意识地捂着裤裆。赖光辉得意地走到他身边,阴阳怪气地说:“向姑爷,自古赌场无父子,我给了五十块白花花的大洋,只怪你手气太差,还是自己脱下来吧!”
那些赌输了的赌徒仿佛抽了大烟,一个个尖声怪叫,叫他把短裤脱下来,给他们冲冲晦气。向望发生怕赖光辉动手,吓得夹紧腿根连声央求,立刻回去向婆娘讨钱,只求别让自己赤身露体丢了脸面。赖光辉只管冷笑:“刚才说得明明白白,你的短裤押给了我,还想赖账不成?你先脱下来,我才有把柄向你婆娘要钱!”
向望发看着他一步步逼近,别的赌徒也趁机起哄,自己不敢破坏赌场规矩,只得含泪慢慢褪下。刚露出半边屁股瓣,忽然听见赌场刘老板谄笑着叫“许老板”,慌忙回头看时,果然岳父铁青着脸走了进来,顿时瘫软在地。
“刘老板,许某家门不幸,请你高抬贵手稍存脸面。”许盛山也不看他,答应偿还女婿欠下的赌账,赌场刘老板得了言语,便让人把向望发的衣服退还给他,一边让人跟着翁婿俩前去要回钱来。
向望发哭丧着脸跟在岳父后面,沿途有人对着他指指点点,更加不敢抬头。过了拐弯处,看看就要到家,突然抢上前去“扑通”跪下:“岳父大人,今天我鬼迷心窍,请您看在我爹的份上原谅我吧!”
“滚起来!你别给我提你爹了!”许盛山气得心如刀绞,狠狠踢了他一脚。
向望发的爹老子向至诚,原是许盛山的作坊领头师傅,有一手不错的拳脚工夫。一次到黔阳收账回来的途中遇到劫道的土匪,他让东家抄小路逃走,自己拼力跟土匪搏斗,不幸被土匪杀害。许盛山不忘向至诚舍身相救的大恩,回来就宣布小望发是自己的女婿,年满十六便早早完婚,对他百般呵护寄予厚望。想不到他好吃懒做也就罢了,竟然进入赌场还把把短裤输掉,让自己颜面扫地灰心绝望。
向望发又苦苦哀求,倘若霞天得知自己进了赌场,准会伤心难过,还会不准他进房门,千万不要让霞天知道。许盛山不理不睬,正要绕他过去,却见小巷里迎面走出一个身影挡在前面。
“嘻嘻,盛山兄何必动怒?不就是输了几个钱吗?人生在世,就为的吃喝玩乐嘛!”
抬头细看良久,才认出竟然是早年的师弟齐贵荣。转瞬之间,当年英俊潇洒的师弟变得苍老憔悴,瘦削的脸上骨多肉少,如果不是他招呼,真不敢相信会是师弟。
许盛山吃了一惊,三十多年前的往事袭上心头:就在他新婚的当天,师弟齐贵荣突然卷起铺盖闹着要离开。他不知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师弟,请师弟喝了喜酒再走不迟,新娘罗梅姑却将他叫进屋里,让他拿出两百大洋快快将齐贵荣打发走。齐贵荣接过大洋劈面撒进堂屋,在一片叮叮当当的天女散花中仰天狂笑:“许盛山,罗梅姑,你们两口子别得意得太早了,早晚有你们悔断肠子的时候!”
亲戚朋友不知这个师弟为什么在这新婚大喜的时候反目相向,尽力好言劝告无效,眼看着齐贵荣恨恨而去,揣着小心争相庆贺。从那以后,齐贵荣行踪不定,偶然看到他来往于武冈县城和高沙之间,彼此心存芥蒂,许盛山忙于自己的事业,也无心多加打听。想不到,就在自己女婿当众出丑的日子里,他突然像幽灵一般出现在眼前,分明还对自己的情况居然了如指掌,不由得暗暗心惊。
“噢,原来是师弟。”许盛山只得强打精神上前招呼,“多年不见,你过得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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