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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头上吵归吵,嚷归嚷,自不能真让来客打地铺去。过后春堇从小娘子那处来,悄悄找到杜掌柜,转达小娘子的意思,将檀先生与两位郎君就安排在她住的东堂荻华轩,地方大,离得也近。杜掌柜始才明白过来,大司马说的那句“不是坏事”是什么意思。只有打从心眼里亲近的人,才会肆无忌惮地吵一场,吵完了,该怎样亲近,还会怎样亲近。“住啊!怎么不住!”那头檀棣听到杜掌柜的请示,二话不说便应下,一脸不答应就是怕了谁的倨傲。只是住在同一屋檐下,做惯了横踞三郡土霸王的檀老板,也不肯主动去哄娃儿,必须等着娃儿来哄他。这一等,却等了个望穿秋水,也没见到那个怎么看怎么稀罕的小女娃过来找他。咦,挺软乎一个娃儿,心咋这么硬嘞?这是因为簪缨的气还没消。她心里头为这位舅父的到来欢喜归欢喜,可他怎么能当着那许多人面前,说什么陪房不陪房的话呢?一想起那两位郎君看向她的温存目光,簪缨便愧怍难安。人会对一个从未见过的人,产生非他不可的好感吗?她前世受尽他人摆布,掏心掏肺地爱过一人,后来空中朱楼塌之不成片瓦,那种从云端坠落的痛苦,她不愿有人因她的缘故,再承受一回。谁生来也不是为着别人而活的。簪缨也隐隐知道,两件事不能全然这么比较,但心里就是气不顺。连带着,也不大敢去见那两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大小檀郎。就怪阿舅,就怪阿舅。这气闷一直持续到宫里来人,原璁奉陛下旨意,带来宗室公主的册封诏书,以及西郊蚕宫的让渡文契,赍赐缨娘子。出乎原总管的意料,这回小娘子居然好歹备了供桌香案接旨,又备了香茶款待他。这一来原璁反而没底了,不敢落座,躬身立在愈发藏龙卧虎气象一新的蕤园前厅,只听上首那位蕤园新主,言笑晏晏道:“宜宁公主,好封号,这是在敲打小女子安宁听话些呀。我若谢恩,是否宫里下一步便是为我择一位好驸马,定下良辰吉日出嫁。宫里为我备嫁妆,而我手握的财库,便顺势归入国库了?”一名青衣郎垂目立在她身后,无声无色,像一根扎根在地的青竹。原璁闻言悚然。他都怀疑这小娘子出宫后是习练了何种秘术,短短两月,脱胎换魂,从早先的文静口拙,变得连这等妄言都敢出口!继而,原璁又忌惮地瞟一眼簪缨身后那青袍男子。自古帝后驻跸,身侧才有侍郎长秋。此子静势,如捉刀人。不管陛下有无这个意思,原璁只是个传话的,万万不敢接这个话茬儿,越发赔小心:“小娘子多虑了,只是陛下得知小娘子受了委屈,言功臣之胤,国不可欺之,故尔下赐,以示补偿。”“是陛下太言重了,小女子一介草民,如何敢当。”簪缨诚惶诚恐地起身福了半礼,又稳当坐回去,手抚案上两道以象牙玉轴裱之的黄绢圣旨,语气天真胆怯,“但不知,小女子受屈,那施加之人又当如何?其实天家体面最最要紧,总是刑不上大夫的,何况是那六宫第一等尊贵人,是不是便莫追究了?”一时之间,原璁都拿不准她是不是真在说反话,勉强堆着笑脸哈腰下气:“小娘子放心,皇后娘娘……病了,日后都会留在显阳宫养病不出。”这便是宫里压不住非议,簪缨又咬死不肯出面澄清,北府军又窥伺京城东门不去,大司马又雄踞建康却不露面,天子衡量来去,只得牺牲一个无家无势的庾皇后,来断腕保全体面了。软禁吗?簪缨吃惊道:“皇后娘娘病了,这让我如何放心得下?一朝国母,再怎样说也要保重身子,万不容有失的。我却听说城西有座尸黎密寺,上代有位皇后也是好清修,出宫去了那里,一直活到耳顺之年。也许咱们的皇后娘娘效仿先贤,入寺清养,假以时日病就能好了。”“小娘子慎言!”原璁的面皮终于绷不住了,“那座寺庙在石子冈,远离人烟,现已荒芜,再者您口中那位前代皇后,是……”是犯下戕杀皇子罪孽的待罪之身。这一口一个“先贤”,一口一个效仿的,可是把整个皇室都骂进去了。缨小娘子是嫌如今的处置不够重,非要让庾娘娘离宫入寺,了却余生吗?御前总管思虑深深,她少时养在皇后身边时,究竟经历过何事,以致有如此深仇大恨?没想到他这厢声量稍微高了些,簪缨立刻变脸,挥手将两道旨意扫落案下,眸含剔透冰雪,颜如冷面芙蓉,冷声道:“我说错了话,公公这便回宫一五一十禀报给陛下,我脱簪待罪,认打认罚,绝无二话,可好!”“岂敢岂敢,是奴才错了,奴才错了……”圣旨被当成废纸被扫落在地,原璁扑通跪下,心道一声小祖宗,膝行向前拾起玉轴,双手捧过头顶重新送回案上,仰脸哭笑不得。“娘子,女君,陛下原是真心想补偿您的,您便收下吧。要不有什么话,您同大司马进宫与陛下恰谈,陛下也是敞开宫门极愿意的。这么着碰下去,于您,无甚好处啊。”“公公是好意。”簪缨长睫轻瞥,脸色缓和了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一小小商籍女,一心只为陛下谋福,至于自己有没有好处,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换上一幅笑脸,“听说那苑北的行宫,这些日子还撂在那里没有修建,陛下的五十大寿不日便至,到时依附我朝的各个小国王君,进京为天子贺寿,齐聚四方馆,见到宫不成宫,苑不成苑,我朝天威何在?传到北朝去,颜面又何存?”少女看着原璁神色变幻不定,和气一笑,目光倏尔镇沉,“唐家愿出资,续建行宫,为陛下分忧。”原璁左提右防也想不到她的话头一拐弯,说到修建行宫上头去,诧异道:“小娘子之言当真?”“自然当真。”簪缨道,“只不过筑宫之费毕竟靡巨,在商言商,我想腆颜与宫里讨半样东西。”原璁现下一听她讨东西便头疼,还半样,更诡异,小心地问:“何物?”跽在锦席之上,清丽高华的女子微微动了下细腰,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不跟他兜圈子,“乐游苑是皇家园林,我要一半地契——放心,之后皇家该怎么举办御宴还怎么办,名义上与从前一般无异。”就如同那蚕宫虽则给了她,圣旨上写的却是赐她西郊几亩耕地桑林,总归是粉饰天家颜面的意思。原璁失语半晌,不解:“小娘子图什么?”簪缨垂眸,不图什么,临苑之山,山名覆舟,她很不喜欢这个名字,想改一改。不过未成事前,这话没必要与旁人言明。簪缨伸出细嫩的玉指,点中赐下蚕宫的那轴绢纸,“除了为陛下修建行宫外,唐家还愿意修葺尸黎密寺,保证让皇后娘娘养病养得舒舒服服。公公,可回宫复命了。”至于成与不成,她这个小小女子哪里能左右呢。左右是颗弃子,在不费锱铢白得一座行宫的利益前,将人从内宫挪到外庙,很难取舍么?不过也难说,兴许陛下与庾氏恩爱情深,矢志不渝,会不舍得吧。簪缨淡淡莞尔。沈阶淡淡莞尔。原璁却又打起了寒颤,听眼前这位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不把庾娘娘赶出皇宫不肯罢休了。待他走出蕤园的大门,整个人已有些恍惚。
和太子殿下之前所料的竟是不差,缨娘子到底留了蚕宫,退了公主册封。此外,还给宫里又出了道天大难题。如此大逆行径、如此大逆行径……嘿!原璁不知该如何作表地望天苦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啊。“干爹,小娘子是不是收了恩赏,开心了?”小内监焉瞳见他发笑,亮着眼睛凑上前。原璁瞪一眼这个成日念着那点恩情,却脑袋像木鱼的干儿子,在焉瞳头顶敲了一记。-回到宫里复命,中斋,身着雪青地宽大道服常衣的皇帝听过原璁回话,捻紧腕子上的念珠。有一个瞬息,御前总管清楚地在陛下眼里捕捉到了杀机。平生头一回,他对那长在膝下十年的孩子,动了杀意。没有一位帝王能容许自己的威严受到一次接一次的挑衅。随即,那股气又被李豫一丝不漏地压了下去,陷入沉默。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显阳宫虽因眼下事,微显势衰,还有与御前那边通得上气的耳目。庾皇后好不容易打听出前因后果,跌坐在榻上。“……陛下未与本宫商量一句,便将蚕宫拱手让人了,那个小蹄子还不满足么!她想逼陛下废我,呵呵,凭她三两句话,也想废我?!”庾氏一张早已不复往日丰润的凹陷脸颊上,神色狰狞,眼底乌青,喃喃自语:“不该是这样的……”她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显阳宫的风光旖丽,还近在昨日,一切都该尽在她掌握之中才对。傅簪缨的及笄礼,也只不过是上个月的事而已,她本该顺利地拿下唐氏财钥,建好行宫,给太子邀尽美名,自己再风光无限地坐稳中宫宝座才对!甚而连其后几十年的路,庾氏都给自己铺排好了,傅簪缨废物一个,对中馈事一无所知,她可以以太后之尊掌理六宫事,帮她的儿子稳定后宫,再给焕儿选取各家贵女,凭他喜欢,开枝散叶。可怎么就,一步一步陷进今日的泥潭中了呢?好像只是打个盹儿的功夫——婚约取消了……唐氏财库不翼而飞了……自己的私库掏空了……中书令倒了……傅家败了……崔家被弹劾了……一众心腹都死了……她的贤名彻底没了……当年那件足以令她名臭千古的密事,也不知还能捂多久……连焕儿这些日子待她的态度,也变了一样,庾氏也已经有许久不曾见过皇上。“不该如此,本宫是皇后,是太子的生母!”庾氏挣扎着起身,压着使女的手一股轻烟似的往外飘,“本宫要见陛下,见面三分情,陛下他不会如此狠心……”才走到殿门口,猛地见一个黑影立在槛外。一身沉郁的玄服,宛如一道墨描的阴影,正是垂着眼睛的李景焕,不知来了多久。庾灵鸿看见他,目光像风中的烛火一样摇曳起来,一下子抓住他的手,“焕儿,你知道吗?”她只当太子还不知傅簪缨的真面目,还在惦记那个贱人,颠三倒四地将方才得到的消息告诉太子。李景焕由着才缠好的伤口被她扯裂,疼得彻骨,眉心也一动不动,只是漠然看着眼前雍容不再,歇斯底里的妇人,“母后,你今日愿意说了吗?”庾氏忽尔变成了哑巴。接着,一道响亮的巴掌掴在李景焕脸上。四周宫娥跪倒成片。“你不会说第二句话了是吗?!”庾灵鸿苍白的嘴唇发抖,看着他的目光如血,一声声冷笑:“蚕宫不是给出去了吗?外头不是都给本宫定罪了吗!还问什么!可我所做这一切,是为什么?李景焕,我哪一样不是为了你!为了让她能长长久久地留在你身边,为了你的东宫地位稳固,你知不知道!”“有没有儿子不知道的。”李景焕抹去嘴边血丝,眸子像两口不见底的深井,“儿子忽想起,她五岁那年发了场病,醒后便没了之前的记忆,母后,其中有无你的手笔?”庾氏面色一下子透白如纸,再次失声。内宫私用苗蛊之药,是大忌,知晓这件事的人,除了她之外都不在世上了,只消她不说,不会有人知道。想到这里,庾氏躲避开视线,扳着太子的肩头哭泣:“焕儿,母后身边如今没人了,只剩下你一个……自古没有废后之子继祚的先例,焕儿,傅簪缨她是个祸水,包藏祸心!你醒一醒,断不能让她再胡为下去,你帮帮母后……”李景焕平静的脸像一块石雕。他声音虚渺道:“母后可知,她向宫里传回那么多句话,哪一句是文眼?”庾氏茫然抬头,没有听懂。李景焕神色不明地一笑,是那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三岁孩童都知,而今南朝北朝并立,西域燕凉,各成一国,晋朝所占州郡放眼天下十不足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普天之下非王土!她在隐晦地提醒皇室,天下除了南朝,还有北朝,铁蹄兵戈到不了的地方,唯有商路四通八达,唯有商人可来往穿梭于两朝。父皇真是不生气吗,不,他只是怕一旦把唐氏逼进绝路,唐氏会暗渡陈仓,投靠北族。李景焕自然不相信身为成忠公与唐夫人的女儿,阿缨会看不清大义,做出资敌卖国之事。但关键不在于她会不会做,而是陛下敢不敢赌。那个他以为总也长不大的小丫头,不知不觉间,胆子已经大到这种程度。似鞘藏多年一朝出世的镶珠宝剑,刃锋一开,便绽出令人眩目神迷的光采。皇宫误她多年。“乐游苑,她想要,给她也没什么的。”李景焕不理庾皇后的失神,走下殿阶轻喃:“但别的不成。阿缨,修行宫的事我自想办法,不能依你,都随了你,你就会离我越来越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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