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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夹道的火光薰炙明亮,二人牵着手离开石子冈。身后那片已无足轻重的血腥与哭喊,被簪缨抛在脑后,没有回头多看一眼。她知道今后的日子自己再也不会想起幼年遭受的虐待,不会因庾氏的诅咒而受困阴霾之中,不会做噩梦,不会怕雷声……因为有个人用以牙还牙的方式,为她连本带利都讨了回来。今晚的星星真亮啊。簪缨明眸轻眨,长长呵出一口气。走过为小舅舅背槊的谢参将身边时,她特意往谢榆脖子上留意了几眼。可惜光影摇曳,加之时过太久,已经看不出太多痕迹。她的目光转回小舅舅脸上,见他一句话也不说,轻敛的眉睫掩住眸色,不知在想什么,微顿,过了一会才道:“卫娘娘在天上可以安息了。”女孩的安慰声音柔软动人,比之更乱人心弦的,是手背上生出了不易察觉的痒意。卫觎未收回那只手,始终任由她拉着,闻言一默。“她若在天有灵,当羞与此妇共侍一夫。”簪缨知道有些痛,有些恨,无法用安慰消解,便无声晃了晃他的手。卫觎的神色略显缓和,却不看她,随着少女的步调放慢速度,慢慢下山。两傍甲兵看着这一幕瞠目结舌。他们可从未见过大将军和谁手拉手,还是这种过家家似的牵法,更未见过擅长神速出击的大将军短短几丈路走得这么慢过,简直如同闲庭信步。不过这些训练有素的兵士无人敢侧目多看一眼,腹诽半句,他们对卫觎的崇敬,是刻在骨子里的。大将军说用三千精锐袭城对上一万北胡兵,他们枕戈待旦便去战,大将军要在五十日内夺下兖州五郡十三城,他们二话不说便追随,事实证明,再天方夜谭的事,只要是从大将军口中说出的,他便一定做得到。这一点,北府将士从来深信不疑。此刻他们要做的则是当好人形灯柱,为大将军待之格外不同的女公子好好照路。下了山,有马车候在官道,亦有一小队玄甲驻扎。簪缨看见了军师徐寔,假节海锋等几道熟悉的身影,衣上尚有征尘,应是从淮北一路回朝,还没歇口气。徐寔借着火光不动声色看了看簪缨的气色。虽是黑夜,却看得出身披纱缎斗篷的小女娘比离开时多了几分华气,减了几分弱气,便算放下心来。他向簪缨问了声安好,目光转向主公道:“大将军是直接去西山行宫?小娘子可由林参军亲自护送回去,也可放心的。”簪缨一下子诧异转过头。卫觎神色平静对她道:“先送你回乌衣巷,之后我再回行宫。”他虽对她说着话,脸也微微侧向她,眼睛却并未看簪缨。簪缨本以为她方才隐约从小舅舅身上感觉到的几分疏远,是自己多想,此刻却明白过来,小舅舅这次回来,的确有哪里不一样了。他固而还对她很好,像那样子帮她出气,可被她拉着手时又不看她,也不同她多说话,就像是……有意的疏离。()≈ap;ldo;小舅舅不住在我府里吗?≈ap;rdo;簪缨慢慢松开手,尾音带些不明所以的慌,≈ap;ldo;麾扇园日日都有人打扫的。≈ap;rdo;§本作者晏闲提醒您最全的《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宫追悔莫及》尽在[],域名[()]§『来[]≈ap;看最新章节≈ap;完整章节』()清扫园庭净扫榻,是为待归人。从她送他出征那日起,她便一直等着他回来。“往来折腾,不过去了。”卫觎蜷住手掌的余温,口吻淡着,“我在京里亦住不了几日,等见过皇上,敲定些琐事,便得离京去驻守方镇。”上一次北伐,刘洹将军带兵以死守不退的悲壮打穿黄河南线,夺下兖州,却因朝廷其后遣任不通战事的持节都督去治守,不到两年时间又被北朝再次攻城掠夺。卫觎不会重蹈覆辙,上马破城下马守城,他一口气吞下了半个兖州不假,可这夺来的吃食也烫嘴,若无有效的整顿民生与布设新的西北防线,还是会被心有不甘的北朝卷土重来。唯有抓在自己手里,他才放心。这也算不得说谎。簪缨目光直白注视他许久,也没等到卫觎一个回望,咬唇点点头,收回视线道:“知道了。却也不知,和我离京的日子会不会是脚前脚后,顺不顺路。”卫觎眼底微澜,终于忍不住看她一眼。“你想离开建康?”“嗯。”这个念头簪缨早前便有了。这京城四方的天,就像一口井,把前世的她困在井底一辈子,临死也没能挣出去看看外面风光。若非此前庾氏母子还没得到应有的惩罚,她也许早已离得这里远远的了,哪怕建康城风流浮华,繁丽无尽,在簪缨眼里也如空中楼阁。现下事情已完,她这只小蛙也该跳出井口,沿着阿父阿母当年走过的路,去看一看人世间。也是上一次在乐游苑,小舅舅教她骑马时鼓励她自己出去看一看,愈发坚定了她的决心。不过眼下簪缨不想多谈此事,轻道:“我还不想乘车,再多走一会儿吧,好不好?”卫觎自然随她,两人又往前走了一许。海锋望着大将军沉默的背影,有些奇怪地低问林锐,“女郎也要离京?那正好啊,跟着咱们将军一道去京口——不过奇怪,大将军方才怎么问也没问,提也未提……”倒显得漠不关心似的。林锐白他一眼,“大将军的心思你也敢揣摩。”“啊?大将军想带走女郎不是昭然若揭么……”前头,卫觎并未就簪缨的那句话多说什么,只问道:“喝了那副药后,身体恢复得如何?”他看的是前路尽头黑黢黢的一点虚冥。簪缨心头微沉,转头看着他,眸子乌黑雪亮:“很好,今日走了这么久我都没觉得累。”卫觎轻嗯一声。“小舅舅,我学会骑马了,不会再从马背上掉下来。”簪缨咬唇继续说,眼里出现一分倔强。“嗯。”“我也可以多用餐食,吃多()少心口都不会再疼。”“……”“淋了雨也不会再发烧病倒、”“不小心磕到哪里皮肤也不会淤青不退、”“这两个月,我感觉很好,很好……”簪缨一句一句地说,就是不见他转过头看她一眼,忽然赌气般停住了步子。卫觎微顿,然后才缓缓转头。他目光落在簪缨脸上,心头咯噔一声,他看见簪缨小巧的面庞上无声淌满泪水。“阿奴——”葛清营曾说她哭不出来,有一部分是那蛊药所致,而今毒根一祛,她自然便好了。卫觎却万没想到,他第一次见她哭,丹田会蓦然生起一片沸反盈天的燥,紧接着整个肺腑都紧窒地疼。他没想到有人哭起来会那么像一株风雨中行将被摧折的纤梨花枝,满地花影,都零落到他心里。“怎的了,别哭,跟我说。”他下意识想拢过她双肩,手心离她的披肩仅隔一寸,忽地醒悟。她还是被他方才吓到了。那手便再也落不下去。
却听簪缨哭得抽噎道:“我已知道了……杜伯伯都告诉我了,我服的解毒药是你、你……”又一枚惊雷炸进卫觎心里。他对上簪缨透过水雾直直盯紧他的眸子,瞳孔缩紧。下一刻,那份紧张又消失了,他忽然不明含义地儇了下眉梢。卫觎好似短暂地瞥了下头,而后直起身,退开一步,平和道:“阿奴别哭,慢慢说,那药是我请葛神医为你配的,有什么不妥?你感觉何处不适吗?”簪缨啜泣了一下,见他所露的关切与从前没什么分别,也无诧异紧张之色,心头茫然:是自己当真想多了?还是小舅舅识诈,隐瞒得好,没被她试探出来?她眨掉一颗眼泪,慢慢止住了哭,又细细看他两眼,还是看不出什么,便含糊道:“没,没什么不适,就是杜伯伯说,这药难得……”这副模样落在卫觎眼里,无异于一个卖力表演哭泣的孩子忽然发觉无人配合,便讪讪止住,还自以为自己佯装得天衣无缝。长本事了。他背在身后的手指碾了又碾,心头有一股闷闷的火,神色仍似寻常,哄人的语气:“只要治得好你,再难得都不算什么,莫再胡思乱想了。天晚了,回城吧。”说罢,他改了原来的打算,让林锐领兵送人回乌衣巷,自己眼不见为净地直接去行宫。两拨人就此分道。之前回避开的春堇与阿芜上了马车后,被簪缨的红肿眼眸吓了一跳,忙问小娘子怎么哭了?簪缨坐在挂着壁灯的车厢中,自己也怔怔失神。小舅舅才回来,便又这样走了。她方才咬牙一试,非但没探察出什么,连小舅舅说好的送她回府也不送了,便疑心是被小舅舅察觉出了什么。可谢榆那日颈子上包的白纱带,还有据人所禀他红肿的双眼,加上杜掌柜语焉不详,以及那味她至今不知名堂的药。这么多反常放在一处,总不会是空穴来风。……另一边,向东行进几里路,便是西山行宫山脚。徐寔陪着大将军一言不发地登阶,看他同小娘子分离后迥然冷沉,犹豫几番,不吐不快地问:“主公与小娘子拌嘴了?”他问罢,自己也知道这不大可能。可除此之外,徐寔想不通卫觎为何如此。很像是他每次发病之前,强忍不适不愿透露出征兆的隐忍。卫觎想的是:他果真不能再见阿奴了。领兵北上期间,他的羯人蛊发作过一次,往常他渴念的是酒,是血,是紧握冰冷的槊枪冲阵杀敌,是把对不住阿姊的人千刀万剐。可这一次,他满脑子都是她。“观白,我这个毒,一旦控制不住开了荤,就再也刹不住了……”祖将军自厌绝望的话卫觎至今不忘。那些他亲自给将军寻来的妓子,那些他亲自守在将军门外的夜晚,那些低吼,那些娇吟,那些甜糜脂粉的味道,还有祖将军面对他越发回避沉默的眼神。仿若一层层黑雾在午夜梦回时包裹着卫觎。要知在此之前,一心伐北的祖松之最是洁身自好。在此之后,祖将军自刎于自己佩剑之下,死前划烂面目,黄泉碧落无地自容。卫观白不能赴此后尘。他不能再放纵自己一次次地同她见面。依照簪缨那个情形,她仿佛对那味药有所怀疑了,这也难怪,她本是聪慧剔透之人,只是卫觎深知杜掌柜为了她着想,必定不会透露,所以识出了破绽。只要杜掌柜守口如瓶,他也不提,他很快会离开京城,此后——卫觎骤然停步,皱眉:“糟了。”“大将军何往?”徐寔目睹卫觎三两步返身下阶,抢过骑甲的一匹快马扬鞭入城,满头雾水。马车平稳驶入乌衣巷,新蕤园外挂着两簇红灯。杜掌柜知道小娘子下午去了石子冈,却入了夜还没等到她回,担心生变,自己提着一盏羊角灯在府门外等得心焦。终于看见马车的影子,杜掌柜总算松了口气。迎着小娘子进了府,杜掌柜道,“听说大司马也回来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方才瞧见了林将军,想是女郎已与大司马见过了?”簪缨披风里的手狠狠掐了下腿肉,低啜一声,泪如泉涌。杜掌柜抬眼望见,一愣后跺脚道:“哎呀,哎呀,小娘子别哭,出什么事了?”“我已经知道了!”簪缨哭道,“小舅舅他都对我说了,杜伯伯为何瞒我,不告诉我我喝的那药是、是……”“什么?!”杜掌柜见小娘子哭得伤心欲绝,心神大乱,脱口道:“大司马说了那药是毒龙池中莲?他怎会……”簪缨哭声顿住,声音颤抖。“……毒龙池中莲?”訇然一声,府门洞开。卫觎从未如此迫切地破开过一道门,也不过两刻钟功夫,当他快马加鞭赶至城南,闯进蕤园,轻车熟路直奔主人居室,簪缨正伏在妆台上饮泣。假哭成了真哭。杜掌柜与女使仆妇守在外头,皆是失措不已。尤以杜掌柜为甚,这会儿他反应过来,肠子都悔青了,恨不得割掉自己的舌头。只看一眼屋内情形,卫觎便已明了。他鸦睫轻霎,心颤之后,轻轻走向簪缨。利剑一样的目光却射向杜掌柜,几乎碾着齿尖,低沉冷寒:“我既笃定你不会说,你怎会觉得我会告诉她?”杜掌柜眼睛通红,“大司马待小娘子恣柔如此,老仆一见小娘子哭心就乱了,将心比心,便以为您也招架不住,无所保留……”卫觎不理他,人到妆台前,那肩头耸动的小女娘是背对着屋门抱臂趴在上头的,听见动静,也不抬头。卫觎额角棱动一下,强行扳起了她。看见一张脂腻粉溶的斑驳泪靥。卫觎呼吸一重,蹲下身与她平视,隐忍了一个晚上的指尖,终于碰上簪缨眼睑下的柔嫩皮肤。说不上温柔的一揩。“诈我。“骗人。“出息狠了。”“谁教你眼泪是用来做这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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