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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鹤生是后者。
与其说是话多,不如说是人心底无法压抑的情绪宣泄出来,在他眼中,离死不远的人自然就成了最好的倾诉者,将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些东西一同拖入幽冥之中,再不会回来。
他未必认为自己能在今日杀死于观真,不过能如此平等地与这位高高在上的师尊交谈,倾诉痛苦跟怨恨,已然觉得满足。
这故事说来倒非常久远且漫长,足以叫一个青涩天真的少年,变成如今这幅可憎的模样。
“我那时还很年幼,以为这世上最厉害的就是师尊。”白鹤生用脚勾了张板凳过来坐下,他微微侧着头,多情的眼睛显出几分迷离来,“我追随他多年,对他十分敬畏感激,甚至觉得这世间绝不会有比他更出色的人。”
于观真在心中暗暗惊奇:“怪了,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难不成是因爱生恨?”
这个念头一过脑子,倒把自己雷得不轻。
王磊之也抹了抹泪,他现在处于一种巨大的茫然空洞之中,大概是觉得打击得够多了,反倒心平气和地开口:“你确实与我说过,尊师……”
他下意识看了眼于观真,对方正垂着眸,好似此事与自己无关,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又道:“尊师是不世之材。”
“是啊。”白鹤生神情复杂难辨,好半晌才笑了笑,缓缓道,“我本来也是那么想的,直到有一日,师尊终于决定自立山门,世间高手气不过,纷纷来挑战他。那时好大的派头,恐怕我这生都难以再见那样的盛景,各大仙门世家齐聚一堂,师尊力挫三大高手,他那样的神姿,至今仍在我脑海之中。”
王磊之心知接下来必有转折,不禁抿住嘴唇,提心吊胆地聆听着。
“三大高手死了两个,只剩下一位峥嵘剑,哦,他如今叫做藏锋客了。”白鹤生语带讥讽,“那柄峥嵘剑被师尊当做战利品束之高阁,如今正在我的手中。”
对于峥嵘的事,于观真大概知道一些,可具体的细节并不清楚,巫月明与崔嵬给予的信息各有不同,而白鹤生又带来了全新的版本。
“我原本认为,纵然厉害如崔嵬也不过是个败者,然而那一剑的风采太盛,令人难忘。”白鹤生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没有任何言辞能形容,也无任何图画能够描绘,那简直不是人能出的剑,纵然是师尊也受了极重的伤,我甚至隐隐起了大不敬的念头,崔嵬真的败了么?”
“自那日后,我窥探到剑中真意,便如痴如狂,沉醉其中,可是人力终有穷尽,我天赋不差,练剑的资质却未免坏了些。”白鹤生脸色复杂地说道,“我那时候很年幼,十分信任师尊,就去问他,要是我这么日复一日地练下去,要多少日才能追上崔嵬?”
“师尊却对我说,我这一生一世都赶不上崔嵬,崔嵬的骨生得正好,我的骨头却显得粗拙了。”白鹤生低声道,“王磊之,你见过人的骨头吗?完整的那种,从小到大,清晰地剖出来,完美无缺地摘取,它们是惨白色的,并不漂亮,与猪骨牛骨略有些不同。”
王磊之的脸变成了惨白色。
白鹤生倒是很怡然自得:“从那日起,师尊就开始为我寻觅合适的骨头与矿石,他斩杀了许多妖兽,挖出许多人的骨头,打磨得恰到好处,然后剖开我的手,将里头的骨头一根根替换。”
“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白鹤生柔柔地看着王磊之,见着对方惊恐的神态也全不理会,“最初时是冷,然后是疼痛,血涌出来的时候,你能感觉到另一个人冰冷的手指将血肉翻搅得苦不堪言,再来就是适应,那些不属于你的骨头在双臂里挣扎反抗,仿佛将许多生灵困在了自己的双臂之中。”
“更多的时候,就只是冷,我双手之中承载着的是死物。”白鹤生很淡地叹了口气,“师尊养了一种蛊,叫做线蛊,穿在针里,能跟皮肉相和,是极好的疗伤圣药。它大概也不甘心死去,就这么慢慢在我的手上生长出许多白色的痕迹来。”
王磊之听得不寒而栗,下意识退后了一步。
“换骨确实叫我觉得痛不欲生,可我也的确感觉到自己对剑的掌控力越来越强,只要一想到师尊为我付出如此心力,我纵然付出点代价又如何?”
于观真缓慢地呼吸着,他终于明白,神经病当然是会跟神经病一起玩,能当院长的原主显然没有正常到哪里去。
“当骨头换到第二十根的时候,麻烦就来了,人的指骨那么小,尖尖细细的。”白鹤生又冰又冷地开了口,“打磨起来也很费劲,比寻常的骨头更费劲,要找合适的,也不容易。”
“而就在这时候,也许是境界大进,也许是能感悟到崔嵬当时的剑术到底是何等高绝,我陷入了更深刻的绝望与兴奋之中。我知道他这一生绝不会止步如此,失不失去峥嵘剑根本毫无意义。”白鹤生的声音很平淡,“就在此刻,我终于疑心到了师尊身上。”
“我原以为峥嵘是师尊的战利品,可了解越久,修为越深,我便越发清晰地回忆起当初的事情来,越能明白师尊将峥嵘束之高阁的含义。”
“当初那一战,他赢了,却败了。”白鹤生的神态有些古怪,“他恐惧持有峥嵘剑的崔嵬,才夺走峥嵘剑,才会答应为我换骨,才会……”
他冷笑了一声:“才会将峥嵘剑封存起来。”
“我一直以为师尊对我总归是器重的,他费尽心机替我换骨,自然也是出于一片好心,纵然夜半疼痛使得我辗转难眠,也不当辜负他的心意。”白鹤生幽幽地吐出一口气来,“神坠下神坛,自然是令人难以忍受的,于是那日,我终于忍不住对师尊试探,我说我不想再换骨了,想要推翻自己的猜测。师尊却全然不理会,他才打好我的无名指骨与尾指骨,便将我的手握在掌心里剖开。”
“血并不多,线蛊都用不着。”白鹤生的声音如同是深渊之中发出来的一般,“我在那一刻恍然明白,我不过是愚蠢到自投罗网的一只虫豸,师尊为我换骨,无非是因为他需要能与崔嵬相提并论的剑手,至于此人是谁,倒不怎么重要,而我的天资还算能入眼,自然就选我了。”
“他不过是想亲手造出能杀死崔嵬的剑,我至多是养育这双剑骨的人,想到自己的这双手由此人赋予,忍受的痛苦全然没有意义,实在令人作呕。”
原来如此。
于观真一下子就能理解白鹤生为什么叛逃了,跟这种神经病老师待在一起,谁能受得了,看他不就被折磨疯了。
“我一经察觉,就感到悲痛失落,不由得奇怪起自己为何会尊敬崇拜如此怯懦之辈,便自然而然生出反抗仇恨之心,然后我立刻发现,原来我不过是难以杀死他,而不是杀不死他,由此,神明便轻易粉碎。”
“故事到此便结束了。”
白鹤生很轻,又很平静地看着王磊之:“你失去心爱的女子,尚可恨毫不相干的我,我又应当为自己的痴愚,为自己的痛苦,为自己的双手去憎恨谁,师尊?自己?亦或者是命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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