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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在这里了,你数数吧。”
我爹全没有了有钱人的派头,他像个穷人一样恭敬地说:
“不用,不用,进屋喝口茶吧。”
那人说:“不必了。”
说完,他看看我,问我爹:
“这位是少爷吧?”
我爹连连点头,他朝我嘻嘻一笑,说道:
“送货时采些南瓜叶子盖在上面,可别让人抢了。”
这天开始,我就挑着铜钱走十多里路进城去还债。铜钱上盖着的南瓜叶是我娘和家珍去采的,凤霞看到了也去采,她挑最大的采了两张,盖在担子上,我把担子挑起来准备走,凤霞不知道我是去还债,仰着脸问:
“爹,你是不是又要好几天不回家了?”
我听了这话鼻子一酸,差点掉出眼泪来,挑着担子赶紧往城里走。到了城里,龙二看到我挑着担子来了,亲热地喊一声:
“来啦,徐家少爷。”
我把担子放在他跟前,他揭开瓜叶时皱皱眉,对我说:
“你这不是自找苦吃,换些银元多省事。”
我把最后一担铜钱挑去后,他就不再叫我少爷,他点点头说:
“福贵,就放这里吧。”
倒是另一个债主亲热些,他拍拍我的肩说:
“福贵,去喝一壶。”
龙二听后忙说:“对,对,喝一壶,我来请客。”
我摇摇头,心想还是回家吧。一天下来,我的绸衣磨破了,肩上的皮肉渗出了血。我一个人往家里走去,走走哭哭,哭哭走走。想想自己才挑了一天的钱就累得人都要散架了,祖辈挣下这些钱不知要累死多少人。到这时我才知道爹为什么不要银元偏要铜钱,他就是要我知道这个道理,要我知道钱来得千难万难。这么一想,我都走不动路了,在道旁蹲下来哭得腰里直抽搐。那时我家的老雇工,就是小时候背我去私塾的长根,背着个破包裹走过来。他在我家干了几十年,现在也要离开了。他很小就死了爹娘,是我爷爷带回家来的,以后也一直没娶女人。他和我一样眼泪汪汪,赤着皮肉裂开的脚走过来,看到我蹲在路边,他叫了一声:
“少爷。”
我对他喊:“别叫我少爷,叫我畜生。”
他摇摇头说:“要饭的皇帝也是皇帝,你没钱了也还是少爷。”
一听这话我刚擦干净脸眼泪又下来了,他也在我身旁蹲下来,捂着脸呜呜地哭上了。我们在一起哭了一阵后,我对他说:
“天快黑了,长根你回家去吧。”
长根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开去,我听到他嗡嗡地说:
“我哪儿还有什么家呀。”
我把长根也害了,看着他孤身一人走去,我心里是一阵一阵的酸痛。直到长根走远看不见了,我才站起来往家走,我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家里原先的雇工和女佣都已经走了,我娘和家珍在灶间一个烧火一个做饭,我爹还在床上躺着,只有凤霞还和往常一样高兴,她还不知道从此以后就要受苦受穷了。她蹦蹦跳跳走过来,扑到我腿上问我:
“为什么他们说我不是小姐了?”
我摸摸她的小脸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在她没再往下问,她用指甲刮起了我裤子上的泥巴,高兴地说:
“我在给你洗裤子呢。”
到了吃饭的时候,我娘走到爹的房门口问他:
给你把饭端进来吧?”
我爹说:“我出来吃。”
我爹三根指头执着一盏煤油灯从房里出来,灯光在他脸上一闪一闪,那张脸半明半暗,他弓着背咳嗽连连。爹坐下后问我:
“债还清了?”
我低着头说:“还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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