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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此刻,她才仿佛惊觉,儿子的个头如日夜拔节,肩宽腿长,早已高过了自己。儿子的唇边,不知何时也冒出了些许微青的胡髭。他又现出如此的神情,这神情充满了厌恶和冷漠。他看起来,仿佛和大人没什么两样了。
面前这样的一个儿子,不但令她颇感陌生,甚至,还有几分害怕。
再思及上次因为儿子出走而给自己带来的如同灭顶的灾难,那段行尸走肉般日夜担忧的日子,她所有的不满和怒气都消失了。她红着眼,颤抖着声,道了句“戬儿你勿恼,母后走了”,转身,慢慢退出。
束戬立在案后,依旧一动不动,服侍在此的太监和宫女聚集在外,远远看见他面容僵硬,神情凶戾,没有召唤何敢擅入,只纷纷跪地,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贤王太过谨小慎微了。昨夜和御史中丞来向他奏报这件事的时候,那凝重而惶恐的样子,和他的份位实在不相符合,差点就要惹束戬当场发笑。
贤王以为他是什么人,会受这种言谈的影响,继而怀疑他的三皇叔?未免也太小看了他。
这个世上,最不可能对他有二心的人,就是他的三皇叔。
他感激他的三皇叔,遇到这样的事,没有试图隐瞒他。
交给他,就是对他的信任。
他信任自己,自己自然也要回他以同等的对待。他想让三皇叔和全部的人都看清楚,任何的挑唆和流言,都不可能令他离心。
徐范的儿子和女婿将三皇叔无端卷入是非,万死也不抵其罪。但那两个人却不能杀。杀了,才是自己和三皇叔真正离心的开始。
他希望自己今日交出的这个答案,能叫三皇叔感到满意。
他是他可亲可敬的三皇叔,扶持他至今的摄政王。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但是此刻,在他的心里,不知为何,却又充满了一种无处可发似的失落和无力之感。他又站了片刻,最后握了握拳,驱散心头的阴影,走去,捡起自己刚才摔掉的奏折,坐回到了案后,继续阅折。
一桩原本令贤王也感到棘手无比的举报案,就这样过去了。结果令人意外,但细想,又合乎情理。区区如此一句无知的妄议,怎可能撼动少帝和摄政王之间的彼此信任和多年的叔侄情分。恐怕就在群臣为此感到战战兢兢之时,少帝和摄政王二人,应当相视一笑。一切的中伤,都如浮云蔽月,风吹便散。对徐范等人的惩处也是恰如其分。既是严酷的警告,也不乏法外开恩,这更说明了少帝和摄政王之间那牢不可破的情分。甚至,这件事仿佛还有了一个不错的后续:因为少帝当日在宣政殿的表现,宽严相济,过后,大臣当中还起了一波赞誉,称他睿智英明,是国之大幸。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一波赞誉还没热乎起来,半个月后,另波又起。
十二月十六日,彗星出于西方,长竟如天。接着,星官观到荧惑守心。
这些都是凶势,往往为天子失德,上天示警之兆。
一个便是凶相,何况接连出现。
正当星官惶恐万分之时,紧接着,十七日的深夜,梦眠中的长安民众感受到了地动。全城惊醒。所幸,除了巨大的惊恐之外,地动造成的实际损失不大。很多人从睡梦里被家人叫醒,还没跑出院落,来自脚下的大地的抖动便归于平静了。次日据上报,全城也只塌了十来间年久失修的牲口棚,压死了十几口猪羊和一个当时正在牲口棚里的倒霉的人。此外别无伤亡或是房屋坍塌的报告。城内家家户户,最多只是摔破了几只没放好的碗碟罢了。
朝堂上下,上从少帝,下到末官,刚松了口气,紧接着,谁也没有想到,又来了另外一个消息。
原来,大魏皇陵所在的出长安西数百里外的那片风水宝地,才是昨夜地动的厉害之处。建在高祖陵内的一座供奉高祖生前衣冠和器具的祭殿出了事。殿顶上方的一座鸱吻在地动中倒塌。那鸱吻高丈许,重千钧,压破殿顶,砸落下来,竟毁掉了殿内的神坛。守陵官魂飞胆丧,连夜快马星驰,奔入长安,送来这个消息。
束慎徽此番归来,日常朝政,除了一些重大的要务还会参与过问之外,其余全部转给少帝,由他亲理。与此同时,朝廷从圣武皇帝一朝起便要打的那场战事,也终于提上了日程。他拟了一道论战的长折,通告百官,认为时机成熟,预备年后用兵。这些时日,他亲自盯着战事的筹备,算计兵马和粮草的调配。兵部和户部在宫中的办事之所夜夜亮烛,直到三更,他也跟着,一心扑在这件事上,没想到突然又出这样的意外。
高祖陵寝损于地动,这是何等令人震动而不安的消息。他在当天便放下了手中的事,带人亲自赶往皇陵,处置后事。
他走之后,没两天,关于少帝德不配位,非天命所希,上天以星动地动又毁损高祖皇陵的异动来示警天下的传言,便不胫而走,散遍内外。
谁也不知如此的舆论,最初是从何而来。或许是某个擅观天相的术士,或许是深信天人感应的人们在惶恐之下,需要一个情绪的发泄口子而已。
总之,这种传言来势汹汹,很快,民间也开始议论纷纷,长安城里甚至有百姓供奉钱财,到处设坛,希冀借此,消灾平祸。
这样的传言,自然也进了束戬的耳。这是他人生里前所未有的艰难的经历。他不信天人感应之说。但他没法不去在意外面那已经铺天盖地的对他的非议。接下来的几天,当他上朝的时候,或许是真的,也或许只是他自己的心虚,他总觉文武百官看着他的眼神都带着异样,仿佛恨不得他立刻退位,以平天怒。他觉得自己倒也并不是非要做这个皇帝不可,但若现在就这样认命,他不甘心。他晚上开始做噩梦,又梦见自己进不去宫门,被宫卫和大臣关在了外面。那个梦是如此的可怕,他仿佛被世界抛弃了,变成了无处可依的孤魂。他醒过来,冷汗涔涔,白天心神不宁,无心做事,又不想令案前的奏折堆积起来无法得到及时处置——从前三皇叔理政的时候,绝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他便是将奏折都搬到寝宫,批阅到通宵达旦,也定要效仿。如此几天之后,他便病了,起先还不想叫人知道,到了第三天,发烧得厉害,四更胡乱睡下,为赶五更早朝,下榻晕倒,恰被那个雁门来的宫女撞见了,这才被人知晓。
束戬昏昏沉沉地病了两天,这日午后,他在自己的寝宫里醒来,慢慢睁眼,竟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就坐在案前。
那人侧对着他,微微低着头,翻着案上的奏折,另手执笔,正凝神在帮他批阅着奏折。
是他的摄政王三皇叔回来了!
束戬定定地看着这道从容的侧影,半晌,轻声问道:“三皇叔,星变和地动,是否真的预兆,我不配做大魏的皇帝?”
≈ot;天变地动,自古不绝,有何可畏?≈ot;
束慎徽应道。他放下笔,缓缓转脸,对上了束戬的目光,朝他微微一笑。
“最重要的,是如何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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