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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方过,满城酣梦,唯朱方巷灯火通明,沸反盈天。
更夫提着铜锣木梆下夜,茶博士赶去上工,巷中擦过,互相招呼一声。做鬼市的收摊回家,把门关紧,卖汤饼、粢饭和汤包的,支摊做灶,热气腾腾往外冒。
大半条巷子都是屠宰生意的,作坊一家挨着一家,刀手肉案上片了整猪,或上钩,或剁馅,信手拈来,巧若摘花。整座城的肉贩牙子都来交易,成百的太平车堵在巷头。
如今藏富于民,老百姓有了钱便不爱在家开灶了,劳心劳力,不如来档口洗漱,也才两文。
所以巷子口人多、车多,卖洗面汤的也多,顶头唯一一间浴堂还没开张,紧闭的大门外一字排开好些个卖洗面汤、茶汤的推车,叫卖的媪妪和小娘子们里,属其中一位青绡包髻,扎红发带的小娘子生意最好。
“萍娘子,来份洗面汤。”
“唉,来啦——”
“萍娘子,还得排多久啊?”
“不好意思,李行老,您前面还有三位,就快到了!唉,张丈,您擦擦手。”
张屠刚洗完脸,脏帕子还没来得及丢回盆里,萍娘子就已将干爽松软的新帕子递到手边。
张屠盯着她,笑眯眯,乐呵呵。
其实像他们这种跟牲畜打交道的,红艳艳荤血,白花花肉泥,腥臊早已浸进骨子里,无论怎么洗,都洗不掉的,却还是愿意来光顾萍娘子的的摊位,一来出了朱方巷,再没有人像她这样如亲似友,不掩口鼻,不嫌不避;二来萍娘子逢人便笑,微弯的双眼、旋起的酒窝,一见就驱散心中阴霾。再听她爽朗笑声,禁不住跟着笑起来,心情大好。
这两文钱花得值。
何况别家一样价格,只供一盆洗面水,萍娘子这先给一盆洗手,再给一盆洁面。水温是几家里调得最好的,温而不烫。乍暖还寒的二月里,用这水洗把脸,热帕子敷一敷,比泡脚还舒服放松。
且她舍得用胰子,哪怕自个少赚,也定要让主顾洗得干净滑腻,遇到女主顾,还会额外提供七白方子配的澡豆,美白养颜。
也有人劝过萍娘子,叫她少舍本钱,厚人则利微,何苦劳力薄财。萍娘子却说做生意就是要竭诚相待,“诚者天道,思诚人道”。
人们便起哄:萍娘子你念了几年书?竟也会掉书袋!
萍娘子大大方方回应,自己没怎么念书,孔孟的典故是自家官人教的。
众人顿时来了精神,萍娘子来润州数年,独居寡宿,风雨自扛,她哪来的男人?
有好事的妪婆这才想起来掀萍娘子的包头巾,里面竟真梳着妇人发髻!
“萍娘子,那怎么没见你家官人的影?”
难不成……是丧了夫的寡妇?
“我同官人走散了,但我们约好了要在润州开间汤饼店,他一定会寻来。”萍娘子记忆也不多,却件件笃定,有时候想起官人,不自觉热泪盈眶。
一传十,十传百,朱方巷里的人都晓得萍娘子要做两件事:
一,攒钱开间汤饼店;
二,等她官人。
邻里愈发照顾生意。
有时候甚至帮她记挂着。近丑时,太平车走得七七八八,生意清闲下来,隔壁卖二陈汤的杨婆便问:“萍萍,你的铺子张罗得怎样了?”
“快好了,下个月能开!”萍娘子不撒谎。
她刚拾掇完风炉,擦着手,脑海里不禁勾勒起开好的汤饼店,门面三、四方丈,桌凳五、六张,她和自家官人一个掌勺,一个跑堂,卖鱼桐皮、笋泼肉的银丝面,夏天兼卖冷淘……萍萍想着想着,会心一笑。
“大官人,吃茶不?”杨婆一句热情高呼,方才打断萍萍遐想。她敛神望过去,一鹤氅玉冠的年轻男子正负手含笑,立在她和杨婆面前。
原是年前搬进朱方巷的裴小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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