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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陵心中憋着怨气,一把推开他,径直就往进闯。式乾殿中设着通天彻地的绛纱幔子,随着风动,在空中忽飘忽起。她穿过正殿,往右侧的东堂去,一路上遇见的宫女接连跪倒,伏在地上战战兢兢。
东堂是就寝的地方,此时不到休眠的时候,却听见那斗帐绛纱中传来女子娇慵的笑声,如银铃一般,在空旷的殿阁中娓娓荡开。
她并不避讳,只是站在帐前静静听着里面的嬉闹声,片刻后,方才愈渐止息了。帐里人似乎察觉到动静,沉声问道:“是郑嵩吗?”
晋陵从容道:“父皇,是我。”司马曜悚然坐起,显然被吓得不轻,就听女子唤了声“陛下”,似乎又将娇躯倚缠上去,他厌倦地打落了那只轻浮的手,低声道:“爱妃,你先出去。”
“陛下,别赶妾身走,刚才不是好好的……”
司马曜默然喝道:“出去!”女子吓得一哆嗦,抱着衣裳从寝帐中钻出来,临走前艳面酡红,眼泛泪光,仿佛还颇有些不舍。晋陵不屑地瞥了她一眼,隐约认出是入宫不久的张贵人。
过了须臾,司马曜探手拨开帐子,从榻上不紧不慢地出来。“什么事,这样急?也不让人通报一声,越来越没规矩。”
晋陵冷眼看着他,并不打算拐弯抹角,开口就问:“父皇要把神爱许给太子?”司马曜一愣,点头道:“是,日子已经定了,过几天就让中书省起草诏令。”
“父皇为何要这样做,神爱也是您的亲甥女呀。”晋陵急道。司马曜从她身边走过去,捡起地上的衣袍,慢慢披到肩上:“正因为她身上流着司马家的血,朕才允她做太子妃,咱们自家天下,怎能便宜了外人?”
晋陵追过去:“可是,太子那般痴傻,神爱怎能嫁给他,这岂不是害了她一生?”司马曜从鼻子里“哼”了声,不耐烦道:“你懂什么,朕早已权衡利弊,将你许给谢家,鄱阳指给王家,神爱嫁进宫来,你们三人拢住三方,先将局势牵制住,待朕百年之后,就算太子再不济事,也能稳住朝堂变局。”
晋陵听了不由苦笑:“父皇,天下社稷靠得是治国之道,御人之术,岂能凭着妇孺女子去维系?”
司马曜看了她一眼:“褚太后守寡时,比你现在也大不了几岁,不是一样抱着襁褓中的穆帝临朝摄政。何况朕也没让你们怎样,不过是使些手腕,拢住自家夫婿而已。”
晋陵容色淡薄,冷冷看着他说:“父皇,女儿自幼所学,皆是读书识理,明辨是非,从来不懂后宫争宠之事。别说不懂,就是懂我也不屑。”
这话顶的司马曜一时气结,拂袖而起道:“朕最讨厌你这个样子,和你娘一模一样,又倔又硬,冥顽不灵!你要是不会,朕多派几个老成点的女子,给你好好指点。”
晋陵正色道:“我不会学,更不会嫁,父皇逼我也没用。”司马曜转身走到她面前,冷笑道:“谢混是名相之孙,华宗贵冑,论才貌哪一点配不上你,你还想要什么?别以为朕不知道你那点心思,你想嫁王珣那个侄子是不是?”
晋陵被他点破心事,顿时哑口无言,司马曜冷冷瞥了她一眼,从墙上的暗匣中抽出信笺,抛到她脚下:“你自己看看,人家信上说的什么。”
她俯身拾起来,将信展开细细读了一遍,信上字迹宛然,句句都是客套推诿之词。晋陵看了几句,就感到脸上热剌剌的,便如被人劈面扇了几个耳光,刀刮似地痛。
司马曜轻蔑的语气在她背后道:“人家王练说齐大非偶,怎敢配天潢贵胄,不愿误你青春,望你另择清官显宦,一别两宽,不要再纠缠不休了。”
他语意刻薄,晋陵哪里受的住这话,秋波般清澈的双眸垂下去,已是泫然泪下。司马曜打量她许久,冷嘲着道:“你可知道这信是谁送来的?是昨日下朝,王珣亲自到太极殿东堂,呈到朕手上,让朕转交给你!堂堂一国公主,私下竟与臣属纠扯不清,朕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晋陵抬袖试了一把泪,起身就要走,司马曜在背后叫道:“站住!”她顿住步子,也不回头,只能压抑着情绪,让眼泪倒流入心。
“你生为帝女,受着天下的供奉,就该知道肩上担着责任,岂能像一般女子那样耽溺于儿女私情,不顾身份脸面,做出这等失态之事。若是让谢家知道了,岂能善罢甘休,一旦追究下去,让言官抓住把柄,招致舆论滔滔,连朕都救不了你。”
司马曜怒意不减,缓了口气,又道,“何况王练也并非良配,你为了他不守礼法,不顾一切,他就愿意为你豁出去吗?你长在深宫幽闺,对男人心性了解多少,在他眼里,你这个公主不过是攀附向上的青云梯!”
晋陵转回身来,满面莹然是泪,忽而一笑道:“难道我和神爱在父皇眼里就不是棋子吗?我们活着,就要将所有的血肉情感献给晋室,献给天下,献给你的江山!你只顾着自己一人私利,何曾在意过我们想什么,心里委不委屈……”
司马曜勃然大怒,反手给了她一巴掌,气喘吁吁地道:“好,你倒来教训朕了,朕为了晋室江山殚精竭虑,难道就没有委屈?初登大位时,外受权臣欺侮,内受褚太后挟制,连纳后之事都不能做主。朕若是不曾牺牲隐忍,哪里会娶王法慧,哪里会有你?!”
晋陵听着他这些内心最深处的剖白,呆呆跌坐在地上,眼神空茫,不知是悲是喜。司马曜一把扳过她的肩膀,逼她直视着自己:“晋陵,你不是为朕而生的,是为天下生的,晋室如今风雨飘摇,你不该做点什么吗?会稽王盯着朕的帝位,三吴频发民乱,桓家的势力盘踞在荆州,随时都能卷土重来。一旦司马氏的江山不稳,你这个公主也就成了泥尘草芥,任人践踏,要那些儿女情长还有何用?”
晋陵定定望着他,面色苍白而镇定:“可是,我不爱谢混,唯独这件事我做不到。”
司马曜闻言哈哈大笑,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笑过一会儿,蓦然止住:“谁让你爱他了,朕只是让你嫁给他。这些高门士族虽有治国的本事,说到底不过是我们手里的一把刀。”他的手在晋陵面颊上轻轻抚摩了一下,以极轻的语气,在她耳边低声道,“朕要你用刀如用情,用情如用兵,替朕去做这个执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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