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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王大公子见他话中有话,饮一口水,又道:“你曾说我心肠软,但终究只是心肠软罢了,却甚么也做不成的。曾也想多帮扶救济些,怎奈这天下得志者寡,失意者繁,而我不过一双手,一双眼,终究力有不逮。”“好端端的,明明是你要劝我,怎么把自己也劝进来了?”玉山舒了眉眼,又将那请帖拍在王进面前,道:“余府的事情毕竟还未停息,我是去不得了。你便代锦园去罢,将贺礼备足了,倒也不跌份。”王进闻言,忙点头称是,拣了张桃花笺便要搦笔回帖,却被那琵琶伎拦住了。玉山神色微变,似想起甚么一般,匆匆把小雀唤上楼来,问那丫头:“葳蕤堂的秋萱可在园中?”“这阵子天气转凉,我一直在楼下收拾衣物,未曾出过琳琅阁去。”小雀诺诺的回话,却忽的灵光一闪,道:“环儿平日里和秋萱走得近,眼下她应在荷花池边练曲呢!”“也好,你去找环儿,不要声张。若得了秋萱消息,便让她往琳琅阁来,支盈珠那边的月钱。若她不在园中,勿使再提。”小雀听罢,虽不知那琵琶伎葫芦里买的究竟是甚么药,但主子开口,没有推辞诘问的道理。她便惟惟的应下了,转身便去西面寻人。那王大公子,却没有小雀那样好的耐性,俟那丫头走远,便抓着玉山的腕子问:“你这鬼鬼祟祟的,作的究竟甚么?”玉山道:“我不过想起一件旧事,想暗地里打听清楚罢了。”言罢,便将从前香柔与盈珠不合时,说的那些风言风语一并提了。又道恐盈珠心存芥蒂,如此贸然行事,只怕要落下隐患。正说话间,小雀在门外报说秋萱已到了。玉山便命人进来,只见那叫秋萱的侍女,穿一件桃红色皱纱裙,石青罗衫,施施然转进雕花门楹,向两人行了一礼。她见二人神色忧虑,欲言又止,便问:“公子可是有旁的事情交代?”玉山点了点头,因对她说:“有件事情,须得向你暗地里问明,不得转告他人。”言罢,便示意秋萱上前。那侍女见状,敛着气息往前行了两步,一面走,一面小声道:“不知公子所问何事?”玉山道:“此事与你家主子有关……你还记得,当时盈珠与香柔大闹葳蕤堂的缘由罢。我正要问你,盈珠可还与那赵少尹有所往来?”秋萱道:“主子的事情,我不敢胡乱揣测。”玉山见她诺诺的,垂眉就着那王大公子的水杯喝了一口,伸手理了理衣襟,又劝她说:“此间利害复杂,一时也说不分明。只是我自忖从不做危害你家主子的事情,你也须信得过我。”“公子言重了,奴家定有问必答!”“好,你且说说,自香柔被撂走之后,赵少尹是否还与你家主子有书信交谈?”秋萱道:“起先是有的,主子想把赵少尹的诗退回去,便给他写了一封。谁知赵少尹非但不听,还愈写愈多了。”玉山又问:“那这些信,究竟又在何处?”“主子先前是一发烧了的,拆也不拆。后来……看了几眼,终究还是烧了。”玉山闻言,心中已有了大概计较,便命秋萱缄口不言。又着她七月二十二日那天多看着些盈珠,若要出门,须得暗自差人禀告。秋萱一一应下了,只道玉山与王进毕竟是锦园之主,盈珠平日里再待她如何,也拗不过这两尊大佛的。况且玉山嘱托吩咐,担忧之意多于设计之心,便大抵是有所思量,不可为外人道罢了。那琵琶伎见她应允,便放了盈珠房内的月钱,又再三交代她守口如瓶,也就安下心来与那王进说笑了。如此,风平浪静,相安无事,到了赵元直成婚那日。玉山亲手给王进换了一身海棠红缂银丝宝相花的大袖锦袍,又为他小心系上了刻金蹀躞,与他交代说:“早去早回,少喝些酒。毕竟立了秋,晚上露冷风寒……”王进听他那话,蝎蝎螯螯,婆婆妈妈,却兀自心中一甜。他粲然笑着,命永禄抱着那红绸裹着的,精挑细选的贺礼,装模作样向玉山行礼告辞,看得那琵琶伎直笑。赵府的门面,从来有些寒酸,今日却修葺一新,应着大红彩绸,说不出的好看。王进仰头看了看那鲜艳的红纸灯笼,忽然很想回去与玉山好生商量,要不在锦园要也办这么一出。他那厢正沉浸在玉山一袭霞帔的模样之中,赵府门房却迎上来,问他要那洒金请帖。王进不情不愿的,从怀里摸出一本大红册子,却见赵亭一身灿烂吉服,刺绣盘金,好不奢华。那赵元直也见了王进,三两步凑过去,与他行了一礼,笑道:“王备身亲临此间,寒舍蓬荜生辉。”王进听他恭维,心中却无一丝受用,只拱手扯出个笑来,道:“大喜的日子,说甚么寒舍蓬毕的……”赵元直闻言也笑,一叠声说“哪里及得上斥国公府风光”,便热络的将王进往里迎。王进打眼一看,院中置着十数桌酒席,西面多坐的是魏谨亲故,而东面则多是赵亭的熟人。而那赵元直却不把王进往东边带,只让他与自己同桌共坐,半晌,方忐忑不安问:“怎么不见玉山公子?”王进道:“非是不给你面子,只是他近日感了风寒,虽不严重,人却懒懒的不愿走动。”赵亭闻言,又道:“如此便是不巧了,改日定当登门拜访,也祝玉山公子早日痊愈。”王进点头答是,便再不多言,只兴趣缺缺的看着那赵元直起坐逢迎,八面玲珑。暗道这世上原来没有真正的痴人,只有那有心人与无心人罢了。他如此一想,便又掌不住疑惑:“那么从前见到的那个,为了辜玉清一句话而狂奔三里地的人,究竟是无心还是有心呢?”他怀着这样的念头,便觉那一斗万钱的芙蓉清酒也索然无味,甚至不如当年延兴门外救济时,顺势喝的两口薄粥。但满座却很欢喜,或是为了这门婚事,或是为了这族姻亲。那二十出头的老姑娘魏娉婷寻到了夫婿,那报国无门的穷书生赵元直找到了靠山,魏谨有人接班,赵家有人依傍……皆大欢喜。正在这皆大欢喜的当头,一个年轻女子却疾冲进门来,她穿着一袭黛紫色罗裙,在满座红衣宾客间,好像一个固执的杂点。她的身后,跟着那门房小厮,一面追,一面喊:“你且站住,我家主人成亲筵席,不许你胡闹!”那女子听罢,似是怒将起来,转身一个巴掌便将那小厮掀翻在地。院中宾客见她动手,纷纷站起身来要看个究竟。王进正忖这身影眼熟,就听一把摔珠断玉的嗓音响起在院前:“赵亭,你这荤油蒙心的东西,忘恩负义的蠢材,我竟是瞎了眼了!”王进听她说话,心中一寒,暗忖那狐大仙似的琵琶伎,竟也有失算误断的时候。你道那女子是谁?正是锦园歌女盈珠。盈珠不依不饶,又是打,又是骂,拼了命的撒起泼来。她将近前的方桌掀了,指着北面又道:“你如今装甚么孙子,真以为两耳一掩,便天下太平了?有胆子出来与我说话,否则我都替你那婆娘不值!”那赵元直骇得面如土色,他实然心中是记挂盈珠的。但为着盈珠是烟花出身,与那魏娉婷有云泥之别,便不得不断了这些念想。眼下见盈珠闹将起来,暗自心惊胆战,只道是顾头不顾尾,做事不做人。但他既然要娶魏娉婷,便只有一条路可选,于是趁着盈珠还未将事情和盘托出之时,忙挤开人群,劈头盖脸道:“你是甚么人,疯疯癫癫的,说这些不经之谈。来人,还不把她架出去?”盈珠闻言,依旧冷笑着,脸上却多了两行泪水。她心中剧痛,却又痛极麻木,满口伶牙俐齿说不出一句整话。半晌,方想起要给赵亭一个嘴巴,却被那小厮仆役架着,动弹不得,竟生生落不下一寸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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