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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即心是佛（第1页）

情急之下一把扯下留置针，迫切保护我妈的那瞬间，对于疼痛的感知是不存在的，直到狼狈地爬回层流床上，拉下氧气管插进鼻孔，抽出止血棉签按压在手背上时，才觉得胸腔快裂开了，抓住地缚灵的胳膊，寒气消退，痛到麻痹，极力控制下仍微微颤抖。心中止不住的后怕，如果不是舍利子灵光乍现，迸发出护体的火焰，凭我病弱垂危的躯体，根本无法负荷苏醒后的能力。

我妈被紧急呼叫铃吵醒，睡眼惺忪，有点懵，还是快步过来查看我的情况，见我捂着手背，留置针脱落悬在输液架上，地上飞溅了一条血迹，从病床直直蔓延到沙发前，焦急又疑惑：“梨梨，怎么回事，好好的留置针怎么掉了？”

“妈，我看你睡得香，不忍心吵醒你，就想自己下床上个厕所，结果还没够到马桶，腿一软差点摔倒，一慌乱手本能往地上撑，不小心把留置针扯脱了，流了点血，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真是个傻孩子，还是习惯什么事都自己扛，现在可好了，受罪的还是你自己，止血又得费老劲了。”

值班护士睡眼惺忪，在铃响后第一时间冲进了病房，听说是虚惊一场，长嘘一口气，赶紧过来给我处理了伤口，怕血不好止住，还补了一阵止血针。我的血管特别难打，小护士讪笑挠头，说还是明早让黄护士长亲自来给我换针，省得把我扎疼了。我妈在护士忙活的时候，也默默把层流床帘子和地上的血迹都处理干净了，接着坐回床边，不看到我的针眼止住血，不肯再休息。

我吸着氧，脑袋发昏，浑身酸麻，耳畔萦绕着光头姑娘灰飞湮灭前的疯狂尖啸声，原来像我这样天赋的「介质」，在现实世界里，真的能够接触到身死执念在，虚无游荡的魂体，而它们，似乎有所忌惮，并不敢直接伤害「介质」，而是选择威胁「介质」的血亲和爱人，胁迫我们为它们消解怨念。舍利子真的融入我的丹田了吗？刚刚那瞬间燃起的赤红色火焰，是舍利子在保护我吗？

一切混乱的始作俑者“成半仙”，早已事了拂衣去，拍拍屁股跑路了，徒留下满腹疑惑的我，精疲力竭地想破了脑袋。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翻来覆去，做着零散混乱的梦，等到天光大亮，黎天成站到我的床前，进行骨穿的准备工作时，我才在我妈的摇晃下醒过来。早上加急抽的血常规，化验单结果显示，白细胞、红细胞、血小板，中性粒细胞，一如既往，呈现强烈化疗后的极低数值。

“看来，这次强烈化疗的效果，还得看骨髓象的变化了。准备好了吗，成沁梨？”

随意抹了把脸，稍微缓过神来，我朝黎天成点点头，无需多言，轻车熟路侧躺下来，双手拢住双腿，蜷缩成一团，把骨位最大限度曲张开。黎天成也是老样子，轻拍一下我的屁股，以示鼓励，然后便用左右大拇指的指甲在皮肤上来回掐，迅速找到合适的穿刺点，下针，抽取，抹片，拔针，止血，一气呵成，精准得像一台没有感情的人工智能机器人，而我，皱着眉头，一声不吭，咬牙扛过了第四次骨穿。

下午骨穿的报告加急出来了，连续两次的常规化疗，三倍于常规药量的多种药物联合，有效抑制住了血液中癌细胞的比重，从确诊时的92%，跌到了79%，而二十天惨绝人寰的60倍超大剂量强烈化疗，效果更是超出预期，癌变的早幼粒细胞，已经从79%跌到了48%，突破了50%的大关，如果能扛过转基因治疗，再上几期常规化疗，或许能提前实现骨髓象的部分缓解。

入院的第四十八天黄昏，我听到了有史以来最振奋的消息，只要继续配合黎天成量身定制的临床方案，原先预估的半年化疗保命期，很有可能会大大缩短，意味着，出院的日子不再遥不可及了！

“樊姐，今天折腾了一天，把所有能搬来床边的检查都做了一轮，梨梨昨晚吃下去的那颗珠子，暂时看来，对她的身体没有造成什么负面影响，床边胸腹CT也并未拍出异物，就好像”，黎天成顿了顿：“就好像，那颗珠子吃进肚子后，正常被消化吸收了一样，除了让她体表温度异常了很短的时间，其他一切都没有变化。骨穿结果也尽如人意，沁梨这孩子，自我修复的能力，真是惊人的强”。

“黎医生这么说，我就放半个心了，那个神经兮兮的成书婉，自有老爷子回去收拾她。既然如此，是不是该进入下个阶段，参与临床转基因治疗了？”

黎天成看向我：“沁梨，明天开始，要给你上□□（As2O3）了，对，就是之前跟你提过的砒霜，毒性猛烈，比强烈化疗药有过之而无不及，参与我转基因临床的重症患者，几乎没有人能熬得过单个疗程的二十一天，而且，一旦开始，就不能停止，要连续三年，每年进行二十一天的完整治疗，才能真正实现突变基因的转化和彻底巩固”。

“小时候，我父亲便教过我，自然界有毒之物甚众，多数毒药都色泽鲜艳，或气味刺激，唯有砒霜这种「毒中之王」，无色无味，俗称鹤顶红，是毒性和隐蔽性最强的毒药。《本草纲目》记载：砒，辛，酸，大热，有大毒。砒乃大热大毒之药，而砒霜之毒尤烈。狼毒则味苦、辛辣，是与砒霜齐名的大毒之物。几千年来，砒霜作为杀人工具而存在，豌豆大小的砒霜就足以让人痛苦地死去。”

“早在我国古代中药文献中，砒霜就被记载为一种剧毒中药，直到20世纪70年代初，我国哈尔滨医科大学的医学教授张亭栋才在研究中意外发现，砒霜作为针对性靶向药，对白血病病情的抑制作用，尤其是对罕见的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APL），以毒攻毒之下竟有奇效。”

“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是急性髓性白血病的一种亚型，其特点是白血病细胞发育停滞在早幼粒细胞阶段并发凋亡受阻，是一种病死率极高的疾病。砒霜，对异变的早幼粒细胞，不同的剂量会达成双重效应，低浓度砒霜可以诱导癌细胞分化，高浓度砒霜可以诱导癌细胞凋亡。”

“西医的角度，砒霜能够靶向抑制癌细胞，形似驱邪，中医的角度，砒霜通过调节人体自身免疫对抗癌细胞，形似扶正，中西结合，疗效好。但我父亲也反复提醒我，砒霜剧毒，进入体内以后，随着血流分布到全身各个脏器，毒副反应远超想象，精准把握“量”的平衡将是你成功治疗的关键。”

“我的患者，在接受砒霜转基因治疗时，通常熬不到七天，就会出现白细胞异常飙高的反应，临床上我们可以应对偏低的细胞值，使用升白针，但过高则无解，只能停药等细胞值自行回落，所以治疗常常半途而废，从上海瑞金医院和哈尔滨医科大附属医院的临床数据分析，使用□□和全反式维甲酸联合治疗APL，患者的响应率和生存率极高，复发率有效降低，所以我希望，你的白细胞能争口气。”

“即心是佛，砒霜狼毒。起死回生，不消一服。可想而知，你即将要面对的，是怎样的困难。梨梨，接下来药物的毒副作用，可能会远胜之前，你确定能受得了吗”？我妈在一旁静默许久，终于忍不住出声：“咽喉灼烧痛，恶心呕吐，腹痛腹泻，便血休克，呼吸衰竭，中枢神经麻痹，弥漫性血管内凝血，多脏器功能衰竭，砒霜中毒的症状，作为药师我能倒背如流，但我不愿意在我自己的孩子身上看见”。

面对医生探寻的眼神，和母亲忧虑的面色，我沉默良久。要问我怕不怕，开玩笑，怎么会不怕呢，我不过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普通人，砒霜这种事物，应该是虚拟存在于影视剧里的鹤顶红，而不是真实悬挂在我头顶的透明物色药袋，经历柔红霉素的暴烈摧残，我手臂的血管已经废了大半，头发稀稀拉拉几近斑秃，胃出血肠绞痛更是家常便饭，如果不是弟弟舍身相救，我现在已经去往轮回。

再一次二十一天，更凶残的毒药淬炼，残破的身体，莫名的好运，还能撑多久？

弟弟流着血泪的笑脸，悲怆中满是爱，妈妈泛着红光的身影，许愿自我牺牲的相救，我不能辜负他们，我不配胆小怯弱，再毒，再痛，再难，我也要挺过去！左手的血管不行，换血管更细的右手，两只手挂不进去，也没关系，我还有两条腿，再不济，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还有最后的锁穿针。内心天人交战，勇者成沁梨胜，我下定决定：“我不怕，我只有一个信念，要活着走出这里”！

这样平等的医患会议，我很喜欢，我妈终于尊重我作为成年人的知情权和选择权，而医生，则科学又理性地解释了一切，即便是赴死，也让你明明白白。入院的第四十七天，我从昏迷中醒来，见到了爱人和好友；第四十八天，我见到了远道而来的亲人，舍利子的火焰让我涅槃重生；第四十九天，第四次骨穿结果喜人，我终于决定要正面迎击，入院以来毒性最强的治疗了。

爷爷在病房外守了一整天，自从得知小姑姑故意支开众人，只为了偷偷给我喂一颗“莫须有“的舍利子，把我整得发烧说胡话之后，爷爷就气不打一处来，给奶奶打电话，交代她在家门口守着，但凡成书婉敢踏进家门一步，大棒子伺候，非得打得她爹都认不出来才解气，要不是病区里必须保持安静，病房门口气呼呼的爷爷，估计能用拐杖把地板掘出个深深的窟窿来。

明天我要开始新一轮治疗了，爷爷他们不宜久留，老头子八十多了，身体也熬不住，今晚便决定连夜赶路，返程回家。我们的医患会议一结束，黎天成就走到门口，客气地邀请爷爷进来叙话。爷爷在妈妈的帮助下认真完成了消毒，清退了所有人，径直走到我的床前坐下：

“梨梨，早上你做骨穿的时候，爷爷躲在外头偷偷看着呢，你跟你姥爷一样勇敢，当年他病的时候，骨穿也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那穿刺的钢针，那么粗，那么长，晃眼睛，简直跟鬼子折磨我们战士用的器具有一拼，往你身上扎的时候，爷爷真的是心疼啊，我捧在手心里护着的宝贝孙女，不应该受这样的苦啊……”

爷爷言语间竟有些哽咽，我把冰凉的手放进他热乎乎的掌心，心里跟着一暖：“爷爷，你看这些干啥，这些都不算什么，梨梨不怕的，你回去路上注意安全，耐心等我一阵子，等一个活蹦乱跳的梨梨回家。我是谁，我可是你成书墨的大孙女，我的姥爷可是铁血硬汉樊祯焕，有你俩的血脉，我怎么可能被小小的白血病打倒”？！

老头子亲昵地拍拍我的脸，叹了口气，没有再多说什么，只站起身来，挺直腰板，眼神坚毅，拐杖往地上使劲一杵：“成沁梨，你记住爷爷一句话，人在阵地在！你跟白血病打的这场战役，没有退路，没有援兵，靠你自己，孤立无援，一样能打胜仗！向成家的兵，致敬”！

我躺在病床上，右手绷直，向爷爷回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目送他衰老却硬气的背影，慢慢融入走廊的黑暗中，消失不见。夜色迷蒙，魂体们蠢蠢欲动，四散在走廊各处，游离晃荡，我望向它们，它们也能感知到我，但并未改变原本的行动轨迹，对我视若无睹，大抵是昨夜光头姑娘魂飞魄散的凄厉尖啸，镇住了它们纠缠我的企图，也好，且享受这暂时的相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