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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雷霆却说花云楼一聚后,许莼这雏凤堂果然生意极兴隆,贺知秋和范牧村果然先后送了银子和书稿过来,榜眼张文贞不知如何知道了,一边埋怨贺知秋和范牧村拉下他,一边也送了书稿来,财大气粗直接送了一万两过来:“世子不必与我客气,选最好的纸最好的墨,只管精心做去。我们三鼎甲都在你这里印书,正是佳话,他们二人的若是钱不够,也只由我填上。”许莼未想到张文贞是如此性子,十分愕然,却也笑纳,一时这印书堂竟忙得不可开交。所幸青钱极能干,一边操持,一边竟索性将许莼房里的青金银朱都调了出来,毕竟全都识文断字,能写会算,又细心谨慎,登时将那些绝版书也都细细地做了起来。诸事齐备,许莼仿佛看到许多银子白花花进来,十分心满意足,又兼则家里安宁,就连太夫人也再也没有找过盛夫人事端,里外安泰,岁月顺遂,许莼一时只觉得从出生到现在,竟没有比这更顺意的时候了。只除了沈先生忽然考问功课更严格了些,竟是细细地替他把之前学过的都重新温了一遍,让他十分辛苦,好在诸事安宁,他索性把一应应酬都推了,对外只说是忙印书的事,还有些演算的功课,一个人埋头在竹枝坊,果然认认真真将那从前遗漏荒疏的功课,重新理顺了一遍,该背的背下了,该写的策论也都如数写了。岁月安稳,时间过得也快,转眼进入恶月,端午就要到了,许莼早早就把六婆做的粽子,攘灾避恶的五色线,艾草香包什么的都封了匣子送谢翊,又小心翼翼再次问,九哥端午要不要去白溪别业那里休闲一二?谢翊看着只想笑,倒也觉得无妨,便回让他到那日先去别业等着,自己有些小事,忙完了便过去,约莫午后会到,让他先自己打发时间,或者先画一幅画,等自己到了一起赏画。许莼接了信喜气洋洋,先将沈梦桢布置的功课都写了,然后又收拢了一回,到那日早早禀过了长辈就去别业去收拾去了。谢翊倒是真有事,谢翡那边来禀报,太后病重,御医去看过两次,都只说心情抑郁。如今太后传话说要见他,他也只能安排。正好端午之日辍朝,他便也轻车简从,只带了苏槐等几个内侍和一队侍卫去了皇庙,去之前还算了下时间,觉得看完太后再去鹿角山时间刚好。皇庙占了整座山,谢翊才下马,还没进去,脸就已犹如槁木死灰一般,面无表情,行动冷峻。太常寺卿早已带着太常寺的官员在门口迎候,谢翊穿着玄缎素里的祭袍,进去先去了皇庙大殿,祭拜了列位先帝,然后才去了皇太后居住的院子,先问了太医诊治如何。太医令和数个太医会诊过,如实分别开了方子来,谢翊坐着一张张拿来看了,太医们把的脉和开的药方偶有不同,但大多对病症判断一致,太后是肝郁湿饮迁延不愈,气滞血瘀,肝失疏泄。因此饮食少进,腰胯痠软,腿膝沉重,胁胀烦躁,神虚不易安眠。开的也多是疏肝、调肝的饮方,不由心内微哂。谢翊知道太后这其实还是故意逼着自己来看她罢了,看来这皇庙里生活太过清苦,当初太后口厌甘鲜,过食肥甘,饱食伤身,又少行动,生的都是痰湿内盛、脾胃不调的富贵症,如今倒换了个病法,变成肝郁不舒、夜不能寐了。谢翊便随便点了一个侍奉过先帝的老太医庄守济问道:“庄太医看母后这症候如何?比之之前在宫里养得如何了?之前在宫里,宫务烦扰,诸事嘈杂,太后嫌太过吵闹,这才到了皇庙来安心养着。这才调养了些时日,如何病情不见好转?”庄守济上前禀道:“禀皇上,太后娘娘到皇庙后,清静养神,原有的痰湿内盛之症已好了许多,如今生病,想来是春夏之交,湿气太重,邪气侵袭,这才外感不适,饮食不振。臣等开个方子,给太后娘娘去去火,安静再养上数日,定能痊愈了。”谢翊微微颔首,十分嘉许:“庄太医是伺候过先帝的,好脉息了,卿说能养好,朕也就安心了。朕本来还担心皇庙清苦,如今看来,于母后养病十分有益,既如此,请各位太医再好生调治。静静养着,有祖宗庇佑,定能凤体安康。”众太医们心中明了,全都齐声领旨。谢翊看着他们,心中只冷笑,这宫里的太医们,各个都深谙明哲保身之法,用药平和,从不施峻猛之方,也从不敢开虎狼之药,就让他们慢慢调治吧。打发走太医后,他便进去觐见太后。皇庙这边殿宇崔嵬,遍植古柏老槐,枝叶森耸,风景幽深,一走入便觉得阴凉森冷,大殿梁木尽皆用的沉香木,丝丝缕缕,有着沉郁的味道。范太后年已过五十,但面容仍然如三十许人,面色红润,眉目如画,神态慈祥,她只穿着酱黄色万字花丝袍,看到他也只道:“皇上日理万机,何必到此见我这未亡人?”一边却又命身边伺候的人道:“都下去吧,去传静妃来伺候就行。”谢翊冷漠道:“静妃不予进见,太后既不需伺候,你们都下去。”帝威深重,范太后身边的宫女和女官们不敢停留,连忙纷纷躬身退下,瞬间都退了个干干净净,便连苏槐也出去到了外间。谢翊这才淡淡道:“孩儿请母后安,适才问过太医了,太医们都说皇庙清静,母后如今脾胃舒了,血脉畅通,虽则清减了些,但如今看来精神健旺,若是觉得脾胃仍是不调,索性再多食几日素,兴许就安了。至于这夜不能寐的症候,皇庙这边,祖宗庇佑,母后多去父皇灵前祭拜祭拜,兴许就安了。”范太后冷笑了声:“我生了个囚母弑弟的怪胎,眼里只得权力,全无亲情,能有什么好去和你谢家的祖宗好说?皇上如今无人管束,过得可心安?”谢翊漠然道:“母后,这不都是您教的吗?‘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母后自幼就这么教朕时时自省,天降彗星朕要跪祷,河水决口朕要斋戒,你既教朕承担了所有罪过,那朕要做天下第一人有什么错。总不能罪都教朕担了,皇帝的尊荣,要换人来享吧。”范太后冷笑了一声:“你自幼就是个怪胎,和你父亲一般,冷心冷肺、寡情多疑,亏我还特意让皑如来教你,十几年相伴,教不会你识情重义,只教出来个深沉莫测刻薄寡恩的怪胎。”谢翊淡淡道:“母后的重情义,是希望朕视而不见母后通奸生子、皇后通奸生子,然后兄终弟及,鸠占鹊巢吗?母后既用十几年教朕如何成为天子,却又要让人触犯谋夺这天子之威,遭到反噬不是应该的吗?”范太后冷笑了一声:“摄政王忠心辅幼,于你有拥立匡扶之恩,皑如温柔贤淑,自幼陪伴于你,是你发妻元后,翎儿与你有兄弟之义,你舅父乃你启蒙之师,教你礼义廉耻。然而你指掌翻覆,为了你那多疑猜忌之心,诛杀功臣,废后杀弟,囚母灭师,忘恩无情寡义,如今你乾纲独断,可睡得安心?”谢翊道:“摄政王坠马朕早就说过,与朕无关,不必多言。范皑如这事,怎么她还未禀报母后吗?朕从未幸过她,她既有娠,自然罪不可赦,如何安然在皇后之位上?赐堕胎也是应有之义,本该赐死,念母后还要人伺候,朕也不欲这宫闱丑事暴露于人,这才留她一命,伺候母后罢了。至于舅父惧罪伏诛,也是他咎由自取。朕唯一赐死的,只有端平王谢翎。”范太后心如被利锥刺穿,泣声道:“逆子!那是你之幼弟,自幼孺慕于你,与你感情甚笃,你也曾教他写字背诗,教他习射骑马。你竟无一丝悔意!”谢翊默默无言,忽然想到许莼,当日朕还教他遇到质询不必辩白,原来到了此时朕尚且还是忍不住要辩白。果然知易行难,朕今日来这一次,果然还是来错了。大概还是有希望,以为她被关了这些时间,哪怕是为了回宫,和朕虚情假意说几句假话、软话,又或者忏悔一二,那也能虚情假意把这所谓的母子情分演下去。想来是关得还是不够久,谢翊微微点了点头,不再说话,转头便走。范太后想不到他竟一句话不再辩白,怒道:“逆子,你这般刻薄寡恩,倒行逆施,众叛亲离,我看你这个天子,孤家寡人,有国无家,这辈子都遇不上一个真心待你之人!”谢翊大步走了出去,转过帘外,才走了几步,便看到一个女子披着莲青氅衣站在廊旁,眉目清冷,风姿如仙,见到他也深深裣衽为礼:“皇上。”谢翊冷冰冰道:“朕已下过旨,不予进见,还不退下。”范皑如低声道:“皇上,太后娘娘早已悔了。妾也知陛下并非无情之人。还请陛下给太后一个机会,也是给陛下自己一个机会,和解吧。母子相爱,本是天性。娘娘只是一时糊涂,陛下将娘娘接回宫去,朝夕相处,自然能回转。”谢翊冷声喝道:“苏槐!”苏槐小跑着从夹道侧跑了出来,垂手鞠躬,谢翊道:“静妃身旁宫人一律杖四十,再有违旨之举,赐死。”范皑如脸色变得雪白,谢翊深深看了她一眼,冰冷道:“你说错了,朕就是这样无情之人。负朕之人,纵死不赦。”谢翊离开皇庙之时,天上阴云滚滚,他一个人翻身上马,纵马急奔,方子兴连忙带着侍卫紧紧跟着他,却听到天上霹雳一声巨响,却是要下雨了。====雨声轰鸣着,房檐前的水珠如水串珠一般落下。许莼在楼上靠着窗边,这里南北两面都装了一溜的玻璃长窗,尽皆敞启,山风传堂而过,极是舒爽。既能看到远处江景,又可看到山下山道,看到雨落下来,不由有些失望,觉得九哥恐怕不会来了。桌上还晾着他这半日精心画的山谷暮春图,谷中草木春深,水鸟山石,他并不是十分满意,但也已尽了心,特意留着一半的白,留着给九哥题字,又有些惭愧,觉得的自己的画配不上九哥的字。他有些落寞,却偏又抱着一丝期待,因此寸步不离窗边,看雨落在繁盛草木间,扑扑有声,远处树木都被风吹得侧向一旁,枝叶颤抖,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那自幼就感觉到的孤寂又涌了起来。天渐渐黑了下来,许莼看了看已是接近酉时,雨一直不停,雨势反而更大起来。想来九哥不会再来了,心中失落越发沉重,却也无心饭食,只胡乱拿了本书翻着看,却也看不进去。然而正是在这风大雨急,雷声轰隆之时,许莼却仿佛听到了隐隐的马蹄声,他还以为是雷声,待到仔细看向山道,却看到一队骑士正疾驰在山道之上,往自己这处来。他大喜过望,连忙蹬蹬蹬一迭声叫着:“春溪!快让人收拾温泉廊出来!夏潮,通知厨房尽快收拾把吃的送上来,再煮几碗姜糖水,紫苏水,还有那樱桃酒,都备上!还有衣衫,收拾出来,赶紧的!通知山门那里让九哥他们直接骑马进来二门!”一时别业上下奴仆尽皆忙碌起来,许莼自己却随手拿了顶斗笠,往二门跑了去,也顾不得大雨滂沱,风一出来,身上衣衫立刻全都湿了。他也不管,只自己站到了二门处,用斗笠挡着头,往下看去,看着那队人马越来越近,为首之人身躯高大,果然是九哥!他高兴地挥着手:“九哥!九哥!”马蹄如雷,须臾便到了二门前的院子,谢翊翻身下马,许莼连忙迎上去,打了伞起来,举到谢翊头上去,看到谢翊也正低头看向他,一双黑亮眸子目光沉沉,一身黑色外氅,里头却裹着雪色素袍,腰间佩着剑,头发衣服早就全都湿透了,鬓角雨水湿漉漉滴下来。许莼笑容满面:“这般大的雨,九哥怎的风雨无阻的,赶紧进来喝点驱寒的汤。我带您去后边的温泉廊,越性先洗了换了干净衣裳。”一边又命夏潮等管家来安置方子兴等人换衣吃饭。谢翊并不说话,只接过那把伞打着,低头看着少年明亮双眸,看着他满满全是情谊,心中冷笑:这难道不是对朕真心之人?朕要他一颗心,他立刻就能剖了出来给朕。许莼带着谢翊穿过游廊,直接走到了东面的暖泉游廊里,笑道:“这边是温泉水,不过为了取其野意,一半儿是露天的,砌有浴池和游廊。九哥您饿了没?我让他们先放些点心过来。”谢翊道:“有酒吗?”许莼连忙道:“有的!樱桃酒呢,酿得极醇的,我已尝过了,味道很好,我还让他们调了些蜜糖和冰块进去,一会儿九哥尝尝看喜欢不。”说话间已走入了浴池敞厦内,果然用洁白云石砌就温泉池子,池子上修了游廊悬在半空,两旁均用小木栏杆,在露天的温泉,雨水打在泉水里,白雾蒸腾,一片汪洋,哗哗往下流去,站在游廊上,风飒飒而过,往下看能看到下边山坡层峦叠嶂,绿意盎然,野趣横生,水鸟飞翔。而里头的浴池则雾气蒸腾,浴池岸边靠着石壁都设着屏风格子,俱是黄花梨雕嵌云母。春溪已带着小厮们提前安排着鲜果、点心、酒水等,又已在屏风一侧放上了干净的衣物和布巾、澡豆、茶油、香露等。许莼便吩咐他们下去,一转身便吓了一跳。九哥却已自己将衣衫都解尽了,坦然展露着他劲瘦结实的身体。他身材高挑,双臂结实,背脊宽阔,肌肉线条如山峦,优美起伏。许莼面上腾起热意,转身连忙挥手示意春溪他们都下去,然后转头看谢翊长腿舒展,赤足无声已走进水里。许莼一时有些进退不得,只能诺诺道:“九哥,您慢慢洗,有什么事叫一声他们就进来伺候了,这边有澡巾和澡豆、蔷薇香露,都还挺好使的,您先试试,若是不合用叫他们换别的。”说完便要出去,但双眼却有些舍不得,只悄悄看着谢翊的背影。谢翊却已在水里转过身来,坐在靠着水池壁边修着的石阶坐了下去,大半身都浸在水中,往后靠着,随口吩咐道:“把酒拿过来给我。”许莼面如火烧,走过去拿了那壶酒和酒杯,期期艾艾道:“九哥一路骑马过来,恐怕受了凉,腹中是不是没什么食物,空腹喝酒又泡温泉不大好,不如先吃点点心。这绿豆糕和奶油酥,都味道挺好的,不大甜,还有咸的火腿粽子。”谢翊道:“嗯。”许莼也不知他这是不是同意了,就只觉得九哥今日好像心情不大好,不似前些日子见他温和又温柔,倒有些和之前刚遇到他,中毒养伤那阵子,阴郁又冷漠,这是哪里受了气吗?他随手捡了几块点心在玛瑙碟里,看着颇为诱人,这才又把酒壶和酒杯也放上去,沿着浴池边走了过去,放在九哥边上,又看到九哥靠着浴池边,闭着眼睛,水雾蒸得九哥苍白脸上多了些血色,结实的手臂搁在浴池边上,肌肉隆起,十分结实。他忍不住单膝跪下,捏起一块绿豆糕,送到谢翊唇边,谢翊闭着眼张嘴吃了,睁眼看了他一眼:“你自己也吃。”许莼笑嘻嘻,又拿了一枚荷花酥喂给谢翊,然后果然自己也吃了一个,却又去拿了粽子来剥,其实是私心觉得粽子剥着时间久,能留在九哥身边更久一些。粽子做得小巧玲珑,雪白软糯,都是一口大小,中间是蜜汁火腿馅,谢翊来者不拒,都吃了,连许莼一粒一粒捏着的樱桃嵌奶油酥,他也都吃了,又吩咐他:“斟酒过来。”许莼连忙斟了一杯樱桃酒给谢翊,谢翊却没接酒杯,自己拿过那酒壶,对着嘴直接喝了几口,一饮而尽。这樱桃酒果然极为醇厚,掺了蜂蜜和碎冰在里头,饮下去一线暖热从喉咙直入丹田。谢翊将酒壶掷回了岸上,看许莼身上衣服其实也都湿了一半,微微眯了眯眼睛。许莼手忙脚乱接了那酒壶放回去,一边道:“九哥怎的喝酒这么急,等洗完了再慢慢喝不好吗?”他转头,看到谢翊屈起修长有力的腿,一手搭在小腹上,抬了抬下巴,充满威慑力的眼睛盯着他:“衣服脱了,下来一起洗。”今夜的九哥似乎格外桀骜不驯,眼睛黑沉沉的,但充满了吸引力。许莼心跳得非常快,用力咽了下口水,身体甚至在无意识微微发着抖,仿佛在面对一只极其危险的猛兽,拒绝九哥仿佛会死,但是走过去,仿佛也会死。一阵穿堂急风从高高的游廊吹了过去,灯笼和屏风旁灯架上的蜡烛扑的一下全灭了。浴池里漆黑一片,外边春溪依稀问了一声,许莼连忙扬声回道:“不必进来。”浴池里忽然又安静了下来,九哥似乎一直盯着他,目光炯炯。屋里太暗了,其实许莼什么都看不见,但他却能感觉到九哥那充满威慑力的目光一直看着他,他耳根热得犹如火烧一般。外边的雨声仍然哗啦啦地下着,落在水面。许莼中究竟没有去点亮那灯笼灯枝,只是伸手去轻轻解了衣襟的腰带,轻薄的衣袍湿漉漉沉甸甸,尽皆落到了微凉的地面上。屋外雷声轰鸣,延绵不绝,屋内外忽然倏的闪了一下,一瞬而过的闪电光里,谢翊只看到许莼笔直修长饱满的双腿和赤着的双足探入了水池中。雷声摧枯拉朽,仿佛要摧毁一切,暴雨滂沱,涤荡万物,哗啦啦的大雨整整下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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