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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乡情更怯。马车拐到进入周家庄的那条小路上,周二郎忍不住下了车,周锦钰陪着父亲一块儿下来。眼前这条路,周二郎在求学路上往返过太多次,那时候老爷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攒够钱买头驴,能够接送在镇上求学的儿子。十几里路,小小的孩童,披着星星走,又载着月亮归,无论酷暑严寒,这一走就是七八年。后来又跑去县里读书,跑去府城读书,依然还是在这条路上不屈不挠的跋涉着。二郎这一带头儿下车,除了老爷子老太太,身后一众家眷都跟着下了车,周凤英与郝有财夫妇,兰姐儿俩口子。周二郎看不上郝有财,为了让大姐死心,设下圈套考验郝有财,出乎他意料的,郝有财竟然真就通过了重重考验。美女、钱财、甚至于性命受到威胁时,他的选择一直都是大姐。易寻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大姐苦了半辈子,有男人愿意真心真意对待他,也不失为一件好事,难看点儿就难看点儿吧。谁叫大姐自己看着顺眼呢,竟还敢说什么郝有财不比他差。二郎无话可说了,除了都是男人,有任何可比之处么,大姐说这话也不怕侮辱了自己的亲弟弟。什么叫情人眼里出西施,他可算是从大姐身上领教到了。至于兰姐儿的夫婿,乃是贺明堂的嫡次子贺岭,贺岭文武双全,品貌家世皆为上上之选。实话说,兰姐儿占人家便宜了。贺明堂知道自家的军权威胁到了周二郎,周二郎早晚要腾出手来削弱贺家,干脆提前投城,把小儿子贡献出来,以保住贺家的地位。贺岭的条件在全安京城都排得上号,光冲对方俊朗的外貌,兰姐儿就没什么不满意。凤英自然亦是万分满意的,就是有点儿担心强扭的瓜不甜。周二郎让她无需担心,周家一日不倒,这瓜就永远是甜的,男人远比女人更加现实,甭管真心还是假意,贺岭都不敢给兰姐儿气受。周二郎没有要求贺岭入赘,那就不是结亲,成结仇了,对兰姐儿亦没有好处。不过,对外周二郎却是做了一回恶人,非以周家人丁单薄为由逼着贺岭入赘,兰姐儿苦苦哀求,甚至用绝食相要挟,这才逼得二郎不得不松了口,同意不入赘。消息传到贺岭耳中,他心里感激兰姐儿为自己着想,于是当周二郎要求他永不纳妾时欣然应允。兰姐儿很容易喜欢上一个人,也很容易对一个人放手,喜欢的时候是真喜欢,放手以后也是真不缅怀。她很快就喜欢上了一表人才的贺岭,贺岭见识了老爹贺明堂妻妾间门的争斗与虚伪,亦品尝了家族利益面前自己亦不过是件牺牲品的人情冷暖,对朴实天真的兰姐儿反而渐生好感。大家族的男子成亲前有通房丫头伺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贺岭不想让通房丫头影响夫妻感情,想要打发出去,兰姐儿却拦下了。她是个懒人,还笨手笨脚,不想自己一个人伺候贺岭,有那丫头同夏荷一块儿帮忙,她自己更省心。再说了,贺家的男人们都有妾室,只贺岭没有,他心里定然不平衡,给男人几个通房又能怎样,卖身契不都在自己身上。对贺岭来说,兰姐儿除了馋人家身子,基本无所求,银子她有的是,受了委屈大不了拍拍屁股回娘家,又不像别人家一样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回周家还一样是从前的大小姐。所谓无欲则刚,兰姐儿成亲两年还和没成亲前一样洒脱,高兴了就给贺岭绣个荷包,歪歪扭扭的绣工把贺岭逗笑,给贺岭做顿饭,滋味也是一言难尽。生活在豪门大族里,贺岭不缺一个荷包,亦不缺一顿饭,缺的是生活的真实感,兰姐儿就给了他这种人间门烟火的真实。两人房事上也相当和谐,贺岭身为武将是个能干体力活儿,且能持久干体力活的。兰姐儿则是个打直球的,不会玩儿欲拒还迎那一套,贺岭问什么,她就说什么,舒服就是舒服,不爽就是不爽,想要了就是想要。贺岭教她说“不要,不要……”兰姐儿却说:“还要,还要……”把贺岭逗得哈哈大笑,继续锄禾日当午,累极爽极了,亦会说些提劲儿的糙话。他第一次说的时候还有些忐忑,毕竟这种带有些许发泄和不尊重意味的字眼儿不该对正妻说,那怕只是一种情趣。但兰姐儿怕什么,她有二舅做靠山呢,来,谁怕谁?害羞只是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立马有样学样全都给还回去,堂堂贺家二公子,哪个女人敢对他说这种话???就……刺激得贺岭还能再大战三百回。某些时候,不被允许才是最大的痛快,哪块儿糖不让你动,在你心里这块儿就最甜。门当户对的婚姻,公婆这一关也是好应付的,女方不让纳妾让贺母多少有些不爽,但看到儿媳妇大度,对岭哥儿之前的通房不错,还把自己的贴身丫鬟给了岭哥儿,这点儿不爽也就散了不少,妻妾多了烦心事儿也多,总归儿子不受委屈就好。兰姐儿在贺府的日子过得很舒坦。这会儿接近年关,从暖和的车上刚一下来有些冷,贺岭给兰姐儿拢了拢斗篷,防止灌风,兰姐儿笑嘻嘻地看着他,贺岭整理好兰姐儿领口的同时,轻轻捏了下兰姐儿的脸蛋儿,十分亲昵爱怜。云娘远远地看着,曾几何时,她亦有过如此甜蜜的时刻,区别在于兰姐儿永远有后路,不怕被辜负,而她害怕失去的东西太多。害怕失去,终会把人变得面目全非,越是执着就越是沉重,或许人只有在做自己的时候才最自在,最快活吧。只是冥冥中注定了般,总有一根或许称之为命运的线牵扯着你踏上属于自己的命运之路。一步步踩在回家的路上,二郎仿佛看见了十多年前的自己,恍惚间门,一切彷佛是昨天,又久远的像是上辈子,三十年的光阴眨眼就过了,快得就好像只是打了个盹而已。明明灭灭的浮光掠影中,那些年的苦与乐都已经淡化成涟漪,甚至涟漪都算不上,唯有眼前的儿子是他能看到的真实。周二郎忍不住握了下儿子的小手,周锦钰抬眼看他,周二郎道:“手凉,去把斗篷披上。”话音刚落,高敬已经捧着父子俩的斗篷快步过来,周锦钰先给自己爹披上,又帮他系好脖颈间门的系带。儿子才刚刚到自己的胸口位置,需要很努力垫着脚才能够到自己,二郎的心一片柔软。摄政王衣锦还乡,整个周家庄都沸腾起来,周家庄出了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官,这是多么值得骄傲自豪的一件事,不要说是小小的周家庄,整个南州府都引以为荣。族长周长元率领全族的人敲锣打鼓出来迎接,不是同宗同族的都没有迎接的资格,能出来迎接的人俱都兴奋异常,那锣鼓声响彻整个大青山。周家的老宅如今已经被保护起来,有专人定期打扫,另外五年前大郎回乡祭祖时命人新盖了宅院,以备家里人回乡祭祖时居住,同老宅一样,有专人打扫照料。再次踏入老宅,轻轻推开门扉,水井依然,老树仍在,葡萄藤也在,甚至大哥多年前砍得柴火都整整齐齐垛在墙角,只是少了鸡鸭,少了毛驴,少了人声……王重礼会办事儿,知道周二郎回乡后必定想要宿在自家的老宅,无关条件如何,这是一种人人都有的情怀,毕竟这是周二郎从小长大的地方,意义非同凡响。在得到周二郎要回乡的消息之后,他就亲自过来监督着工匠对房屋家具进行了修缮打理,即便无人居住,也日日有炭火烧着,防止长期不住人,阴凉潮湿。另外,东厢房周二郎居住的房屋内,那张一动作就吱扭作响的大床,王重礼想了想没让人修,以前的苦方能衬托出如今的甜,不是么。一家三口重聚在这间门载满回忆的小屋里,二郎的手抚摸着身下的架子床……彼时云娘贤惠娇羞,钰哥儿乖巧可爱,他喜欢一手抱着儿子,一手牵着云娘,他是父是夫亦是他们的天,发誓要让妻儿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如今他做到了,只是往日的情谊终归留在了往日。周锦钰亦是触景生情,美人爹年纪轻轻却守身如玉五年了,真能忍啊,天时地利人和,不如今天就由他做个和事佬,让两人重归于好,周锦钰先拉起了周二郎的手,又拉起云娘的手。他想把两个人的手放一起,云娘的指尖微颤,似是犹豫了一下,最终仍是选择了后撤,她太过了解周二郎,破镜重圆,裂痕犹在,二郎容不下这种瑕疵,倒不如似现在这般过得洒脱自在。这边周二郎的手后撤得毫不犹豫,郎心如铁不给云娘留一丝一毫的奢望和念想,本就凉薄淡漠的人,在复杂残酷的朝堂上摸爬滚打多年,愈发冷酷无情。可偏偏这种无情和禁欲气质,让他比十年前高中状元打马游街时更加吸引人。云娘找个借口出去了,周二郎斥责周锦钰自作主张瞎操心,周锦钰好心没好报,冲他爹甩出一句:“爹喜欢当和尚就继续当呗,我吃饱了撑的要替您操这个闲心,你们两口子的事儿又关我什么事儿。”闻言,周二郎不耐烦冲儿子做了个挥手的动作,那意思大概是:有多远滚多远,别跟我眼前作妖。”滚就滚,有本事你别叫我滚回来。周锦钰冲周二郎翻了个小白眼儿跑出去了。一出门儿,跑得太急,却是差点儿撞上一位姑娘,周锦钰忙低头道了谦,正要避开,却听那位姑娘道:“你就是钰哥儿吧?”周锦钰不由抬头看去,对面的小姑娘十四五岁的样子,单眼皮,眼睛不大,却亮得惊人,闪着很有主见的光芒,冲他一爽郎一笑,有种野性又泼辣的美。“少爷还认得我么?”周锦钰腼腆的笑了笑,想起当年对方凶巴巴的命令他:“周锦钰,俺叫周——春——笛。你记住了没有!”他笑道:“离开周家庄的时候年龄还小,只是觉得有些面熟,却是想不起来姐姐是谁了。”二妮儿的脸上不由闪过一丝怅然若失,又有一些释然,钰哥儿长大了,比他爹长得还要好看,他说话还像从前那样温柔,温暖的像是三月里的春风,他乌黑的长发上系了银色的绸带,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他仍旧是自己高攀不起,更加养不起的样子。二妮儿正想说什么,周二郎从屋里走出来,招呼周锦钰。周锦钰冲二妮儿点了点头,转身跑去二郎身边,没好气道:“刚才让我滚,现在又让我回来,您叫我干嘛?”
“陪爹出去走走。”爷儿俩往门外走,二妮儿大方上前叫了声:“周叔,我来送东西。”二郎嘴角儿打开的弧度相当之吝啬,冲二妮儿微微点了点头。若非对方是周二狗家的闺女,他能直接给人扔出去,钰哥儿才几岁,就来勾搭祸害,欺负我儿子单纯么?!爷儿俩出了门儿,往小青河边儿走,街上空无一人,族长周长元下了命令,没事儿不准出来瞎转,摄政王不喜欢闹腾,谁要冲撞了贵人,族规处理!就算没有周长元的吩咐,众人也不敢围观搭讪,开玩笑,那可是堂堂的摄政王,听说皇帝都得让着三分呢,二郎身居高位,周家庄得到的实惠不要太多,供着还来不及,那敢惹人厌烦。周二郎边走边警告儿子:“男女授受不亲,钰哥儿今年虚岁十三了,当注意避嫌才是,于你而言没什么,对人姑娘家却是影响名节的大事,倘若刚才你二人攀谈的事被人瞅见,指不定传出什么风言风语,二妮儿小小年纪,万一想不开,就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周锦钰自是知道这个世界对女性的压迫和残酷,听二郎这么一说,不由后背发凉,忙道:“爹,我记住了,以后看见姑娘家,我都躲着走,省得给人家招惹麻烦。”周二郎道:“钰哥儿明白就好,不喜欢人家就不要招惹,喜欢就更不应毁人名节,钰哥儿将来的亲事,自有爹为你操心把关。”周锦钰:“……”那到底是您娶媳妇儿还是我娶媳妇儿???如今离成亲的年龄还早着呢,周锦钰也不与爹争执,爷儿俩沿着小青河走,周二郎不由同儿子谈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一些趣事,他面色温柔,眼里有光。周锦钰仿佛穿越时光隧道,跟随父亲回到他无忧无虑的童年,他不由靠得父亲更近了些。夜里,周锦钰睡着以后,周二郎躺在床上难以入眠,回到周家庄,难免触景生情,往日种种还是勾起了他内心的一丝柔软,起身披了衣裳,到云娘屋里。云娘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到访,有些手忙脚乱,要给他沏茶,二郎摆摆手,道:“别忙活了,有几句话要同你说,说完就走。”周二郎给了云娘两个选择:。老爹一路升级打怪,直接干掉终极大boss自己登基上位,当真是顶破权臣天花板——只能说太上进了。这一眨眼,天下就成自个儿家的了,爹操着全天下的心,比往日更加忙碌,可不管他有多忙碌,总也有时间门盯着自己,可真是难为他了。“太子殿下,陛下在养心殿等您。”小太监躬身拦住了周锦钰的去路。“我爹心情看起来怎样?”刚从宫外溜回来的周锦钰眨巴眨巴眼问道。“这……奴婢不敢窥探龙颜。”周锦钰:“……”他揉了揉额头,对旁边儿周佐和高敬道:“好像有点儿不太妙,我爹八成是知道我又偷摸出宫了。”周佐给他出主意,道:“殿下不妨先认错,再说好话,把陛下哄得气消了,您再哭诉自己被圈在宫中的烦闷和痛苦,想必陛下会理解的。”周锦钰挑眉看他,“你以为我爹是那么好唬弄?记住,没有下一次,我们父子之间门的事还轮不到外人插嘴,我爹就是打死我,也是我乐意,用不着你替我抱不平!”说完,周锦钰就冷着小脸儿甩袖离去。所谓皇权之下无父子,无非是以皇子为代表的利益集团同皇帝所在的利益集团发生了冲突,周锦钰绝不会养什么幕僚党羽,更不会允许自己的手下成为什么所谓的太子党,也绝不可能让自己的手下给自己出主意对付自己爹。看着太子生气远去的背影,高敬冷笑着看向周佐,“左卫率只效忠太子殿下而不效忠陛下呢。”周佐默了片刻,淡声道:“是又如何。”“不如何,只是提醒你一下,别太自以为是,你懂的,太子都懂;你不懂的,太子亦懂;你有意无意在分立太子与陛下,别以为太子看不出来,殿下只不过装傻而已。”周佐握住佩剑的手不由紧了几分。高敬又道:“没有看出自你摘下面具之后,殿下对你多有包容么,高某劝你好自为之,倘若继续执迷不悟,我会亲手宰了你。”十七岁的高敬,阴柔的目光中淬了毒般,泛着与年龄不符寒光,周佐看了他一眼,暗暗佩服周二郎还真是会挑选人才。高敬别的本事或许比不上周佐,但总能洞察到别人所看不到的小细节,搁现代,妥妥的刑侦天才加心理分析师,他看着周佐离去,嘴角儿勾起一抹淡淡的嘲讽。太子殿下如何应对陛下,还用得着别人教?简直笑话!说什么陛下不理解太子被圈在宫中的苦闷,更是无稽之谈,倘若陛下真不允许太子出宫,就算给太子按上俩翅膀,你看看他能扑棱出宫墙半步不?陛下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太子别太出格,他哪能真的和太子置气。周锦钰踏入养心殿时,二郎正在批阅奏折,见儿子进来,抬眼瞥了儿子一眼,“钰哥儿在外面玩儿得高兴吗?”他说话的语气不咸不淡,不冷不热,完全听不出喜怒来。周锦钰陪着笑,绕到他身后,先把他爹手上的折子给抽走,又殷勤地给按着肩膀,道:“爹,我体察民情呢,安京城的老百姓都夸爹呢。”周二郎身子后仰,微微闭了眼,道:“夸我什么?”周锦钰:“夸爹是有史以来长得最好看的皇帝,谁人不识周天子,皎如玉树临风前。”周二郎嘴角抽搐,“瞎扯。”周锦钰一脸沮丧状,“好吧,不是安京城的百姓说的,是钰哥儿自己说的。”周二郎道:“爹已经三十二岁了,很快就会老去,鹤发鸡皮,惹人嫌弃。”周锦钰:“爹的灵魂不会老,才华不会老,品味亦不会老,您为天下百姓做出的贡献永垂史册。”“钰哥儿会一直陪伴着您,哪怕爹有一天躺在床上不能自理,也不会嫌弃您,端屎倒尿,就如您照顾钰哥儿一般,您养我小,我陪您老。”周二郎抓住儿子的手腕儿,感受到儿子的脉搏与温度,眼角渗出一滴泪来,孤家寡人,只有真正坐上这个位子才能体会其中的深意。好在,眼前的儿子无比真实,是照亮他内心的一缕暖阳,光之所在。这一世,老天没有负他,钰哥儿的病大有希望。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他会兑现自己的承诺。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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