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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什么样个孩子,叫他念叨好几天,可使人去查了?。”冯明恩呷了口极品铁观音,抬眼看向夫人林氏。林氏这次是陪丈夫回南州府祭祖,那天恰巧路过临河镇,皓哥儿见外面集市热闹吵着要出去玩儿,这才引发了后面的事。原本娘家送过来一个管教好的庶子给皓哥儿做伴读,却是个木讷的,别说皓哥儿看不上,就连她自己都看不顺眼。她看上周锦钰源于几个方面,最重要的一点儿当然是聪明机智,在当时那种紧张情形下能够举一反三,由她娘呛水想到救皓哥儿的法子,就算是大人都未必能做到。世人皆爱美貌,周锦钰小小年纪便有此姿容,长大后必定不俗,将来替儿子办起事儿来必然会多有便利之处。才貌俱佳,加上年龄也合适,懂一点儿事儿,又似懂非懂,带回去管教好了,必定会成为皓哥儿的一大助力。还有些极隐晦的东西,她不好对冯明恩明示,显得她心思太过歹毒。林氏殷勤地俯身替丈夫蓄上热水,道:“妾身已经使人查过,乃是家境贫寒的良家子。”她刻意强调说对方家境贫寒,却绝口不提周锦钰乃是家中独子,其父更是有功名在身的学院书生。冯明恩闻言点点头,“既是入得你眼,想必不差,难得皓哥儿自己又喜欢,你看着办了即是。”林氏是冯明恩的继室夫人,比他小了十几岁,皓哥儿则是老来得子,他对这母子二人多有疼宠,林氏的大哥在朝堂混得顺风顺水,也是多亏了他这礼部尚书的一路提携。大年初七,一行车马队伍进入到周家庄,高车驷马,前呼后拥,数名佩刀青衣护卫并丫鬟管事随行,直奔周家而来。穷乡僻壤的乡下人那曾见过这等排场和气势,或是驻足观看,或是躲在自家门洞后探头探脑观望。猝不及防毫无准备的周家众人手忙脚乱把贵人迎进门儿,周老爷子嗓子发干,双腿抖地几乎站不稳,他自是认出了林氏和那天被救的小娃,只是万万想不到对方竟然是如此贵重的身份。对乡野小民来说,县太爷就已经是遥不可及的大官了,来人竟然自报家门乃是礼部尚书家眷!礼部尚书是干啥的,周老爷子没有直观的认知,但也知道挂了尚书两个字儿,那就是顶顶大的官了。他不清楚,周二郎却是心中震惊,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礼部掌之1。礼部尚书,堂堂正二品的京官,且是最有实权的那种,科举考试就归他统管,不知道多少考生削尖了脑袋想和他攀上关系,与他成为名义上的师生关系。所以,自己是万万得罪不起的。林氏压根儿没把周家人放在眼里,亲自来这么一趟,一来是为了名声好听,毕竟周锦钰算是救了儿子一条命,二来也是表示对周锦钰的重视,让周锦钰记住她的好。她倒是没料到周锦钰之父竟是个如此人物,难得一见的清俊端方,雅致风流,相貌之不俗,就连她都有些许脸红心跳看,由此可以想见周锦钰长大后的模样。简单客套了两句,林氏进入正题,“钰哥儿聪慧,甚得皓哥儿的眼缘,我也极喜欢这孩子,想着既是有缘分,不若让钰哥儿做皓哥儿的伴读,说是伴读,其实和兄弟也无差,冯家不会亏待这孩子,我亦会对他视如己出,也算是报答钰哥儿对皓哥儿的救命之恩。”她这话一出口,周家其他人听得云山雾罩,不知道是啥个意思,周二郎却是听懂了。把无耻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天下竟有这等不要脸之人!什么狗屁伴读,说白了就是你冯家小少爷的高等奴仆,贴身小厮!你儿坐着,我儿站着。你儿吃饭,我儿伺候着。你儿发火,我儿受着且得哄着。你儿有危险,我儿替他挡刀。卖身契一签,我儿就成了你们冯家的掌中之物,与周家再无瓜葛,人身自由生杀大权全由你冯家掌控,我艹你冯家八辈祖宗!恩将仇报欺人太甚!宝贝儿子被人如此糟践,周二郎一口血险些没气吐出来,拳头在长袖里松了紧,紧了松,指甲将掌心扣出了血迹,脸上逐渐浮现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缓缓站起身来,九十度弯腰朝着林氏深施一礼!“夫人如此抬爱小儿,周凤青惶恐至极,小儿能做贵公子的伴读书生,实是他求之不来的福分,夫人大恩,周凤青铭记在心,只有一事,周凤青不敢欺瞒夫人。”林氏没听出周二郎在“福分”和“铭记在心”上加重的语气,更不晓得周二郎九十度躬身大礼,一来是迷惑她,更重要的,周二郎怕他自己下一秒就绷不住脸上的表情,不得不把头埋低掩饰。还有,周二郎表面受宠若惊,可他并未用“小人”、“在下”等恭敬的谦称。此时的周二郎虽有城府,但毕竟涉世未深,非冯明恩那种热锅里滚三滚的老油条,做事还无法滴水不露。不过林氏也就在内宅中有些小心机,且自视过高,并未看出周二郎的不妥,只认为是对方识抬举。毕竟在她眼里,能给她儿子做奴仆,那也是别人祖上积德换来的好福分,没看林家那么多庶子往上凑嘛,只不过娘家虽然重要,但比不过自己的儿子重要,伴读这么重要的人选,含糊不得。林氏脸上带了笑意,手虚抬了一下,道:“不必多礼,但说无妨。”周凤青:“小儿自幼体弱,患有喘症,每天汤药当饭食来喝,最近经镇上薛神医调理,控制住了一些,但仍三无不时发作,若是随小公子去了京城,有名医诊治,或可控制得更好一些,但薛神医说小儿这病去不了根,且易发展成痨病,周凤青不敢欺瞒夫人。”这话一出口,林氏的眉头皱起来,暗骂那些调查周家的人办事不利,如此重要的事竟然没有禀报。她哪里知道是她的好弟弟故意为之,借她的手夺周二郎之子,周二郎若认了,就让他承受被人夺子为奴之辱,周二郎若是不认,得罪了礼部尚书,还想考科举?若是周二郎不上当,就当送他份儿过年大礼,也要恶心恶心他。喘症林氏是清楚的,当今皇帝的亲弟弟,太后最宠爱的小儿子得的便是此病。端王那是什么条件?御医随时贴身伺候着,集天下最好的名医名药给调理着,也不过勉勉强强维持着,就跟那风中火烛一般,指不定那阵儿风大点儿,就灭了。她可不想替人养个病秧子,照顾儿子不成,反倒要照顾他,还说不定那天就没命,一切的培养全白费。最主要真要发展成痨病,那可是要命的传染病,岂不是害了自己一家?林氏这会儿再看周锦钰,完全没了兴致,甚至还有点儿神经过敏,唯恐他过了病气儿给自己家儿子。乘兴而来,没想到如此败兴,林氏没了敷衍周家的心思,随意应承两句,说什么钰哥儿既是有病,此去京城路途遥远,怕是劳累折腾加上水土不服累得病发,做皓哥儿伴读的事,等以后身体好了再说。皓哥儿一听这话不愿意了,看了对面周锦钰一眼,突然开口,“怎会劳累,马车上有睡觉的地方,大不了让他躺着,我坐着就行了。”他这话一出口,周二郎心猛得揪紧。林氏却是来气,她找周锦钰是伺候自己儿子的,可没想自己儿子去迁就对方,拽着儿子匆匆告辞。周家一家一直送到村口,期间那皓哥儿不依,非要闹着带上周锦钰,周二郎一颗心上上下下,等看到母子二人的马车确实走远,大冬天他整个人被冷汗浸透,脸色苍白,直接虚脱了,腿一软险些栽倒在地,被周大郎眼疾手快扶住。周老爷子道:“金窝银窝不如自己家的狗窝,别人家再富贵,那比得上跟着自己的爹娘自在。”“可不是,俺们钰哥儿这么聪明,不会自己读书考状元么,干嘛要陪着她家儿子读书,天上掉馅饼,不是深坑就是陷阱,京城那么大,啥伴读找不到,干啥非要咱钰哥儿,谁知道他们把钰哥儿弄去做啥,安得啥心思。她要真想报恩,没看咱们家这么穷,给银子不就行了,弄来一堆不实用的东西。”周凤英在旁边附和。朱氏在一旁擦眼泪。
周锦钰异常沉默。回了家,周二郎一言不发,抱起林氏带来的那些东西就往院子里摔!周凤英赶紧拦住他,“二郎,你疯了!”“闪开。”周二郎声音不大,垂下的眼角却透出浓重蚀骨的戾气。周凤英不闪:“祖宗,咱干啥跟人家东西过不去,卖了能有不少——”“滚——!”周二郎红着眼珠子猛地低吼出来,吓得周凤英一哆嗦,不知道二弟这是发那门子疯。家里其他人也都被周二郎吓一大跳。周二郎压着眉眼扫视一圈儿,“谁也别拦我,钰哥儿是我儿子,我儿子的事情我说了算,这些东西配不上我儿子一根头发丝儿,放这儿碍眼,恶心!”周二郎轻易不发火,发起火来全家都怵他,周凤英不敢拦了,给她爹使眼色,周老爷子装没看见,没看见二郎气得都哆嗦了吗,东西再贵重,也没儿子贵重,让娃先把火发出来,回头儿再偷偷捡回来就行了。只他没想到,二郎发疯,大郎也跟着发起疯来,跟着二郎一块儿往外扔。那绫罗绸缎倒还好,不怕摔,也不怕脏,大不了洗洗就干净了,关键对方送来的还有瓷器呢。乒!乓——哗啦!老头儿闭眼一哆嗦,肉眼可见得心疼,这响儿听得可真贵啊!周老太太最是节省,不过她再心疼东西,看见小儿子那疯样儿也开不了口,周凤英气得一跺脚,赶紧跑出去插门儿,家丑不可外扬,这要让人瞧见了,以为他家咋地了呢。周二郎把东西扔出去还不算完,端起屋里的炭盆儿,燃烧正旺的炭火一股脑儿摔在了箱子上,周大郎只嫌火烧得不够旺,还特意拿棍子挑开缝隙,方便燃烧。老头儿这下彻底坐不住了,差不多就得了,俩小兔崽子还没完没了了。“都给俺住手!”老头儿冲俩儿子嚷。周二郎淡淡开口,“爹可知她说的伴读可是要签卖身契的。”签了契约钰哥儿姓氏被剥夺,从此完完全全卖身给他家,一日为奴,终身为奴,子子孙孙皆为他家之奴,若不是钰哥儿有喘症,今日这一劫能不能过去还两说。后面这些话周二郎没说,但周老爷子知道卖身契是什么东西,不是实在过不下去,到了不卖身就会饿死的地步,谁会签这玩意儿。老头儿气得手哆嗦,“无耻!无耻!怎能如此恩将仇报。”熊熊火焰燃烧起来,浓烟升腾,有人在外面敲门儿,“凤英,你家干啥呢,着火了。”“着啥火,烤肉呢,这么大香味儿没闻见嘛。”周凤英没好气隔着墙头朝外面喊。“烤肉就烤肉,插着门儿做啥。”“放屁!谁家做肉不插着门儿。”……大半年来在学院被林士杰各种找茬刁难,又联合众人孤立他,周二郎本就过得艰难,再加上今天这事儿,急怒攻心之下竟是一下病倒了。最主要还是面对命运被人操纵的窘境,那种无法自己做主的无力感折磨得他难受。发了三天热,今儿总算见好,周锦钰小手儿搭上他的额头,估摸着这会儿应该在三十八度以下,还好。周二郎推开他,一翻身头转向里侧,“说了多少次,去你大伯屋里玩儿,莫要来烦爹,爹想清静。”周锦钰知道他爹这是怕传染病气儿给他,不想让他操心,道:“爹若感觉好一些,就起来走走,薛神医说过,三分治病,七分治心,钰哥儿现在就当自己没有喘症一样,当真就不难受了。”“嗯,爹知道了,你出去玩儿吧。”周锦钰却是不理他,手脚并用爬上了床,周二郎着急,“叫你出去,你爬上来做甚?”“今儿天好,我帮爹打开窗户透透气。”说着话他已经从床尾迅速爬上了周二郎的书案,又跪在书案上将窗户推开寸宽的缝隙,既能让空气流通,又不至于让周二郎受寒。儿子如此乖巧懂事孝顺,周二郎想到林氏的用心,恨得咬牙。周锦钰又从桌案上原路返回,从周二郎床上出溜下来,“好了,钰哥儿听爹的话,爹也要听钰哥儿的话,莫要为那坏女人生气了,爹为钰哥儿的事儿气病了,钰哥儿心里不好受。”周二郎眼圈儿微红,没吭声,朝儿子摆了摆手,那意思是让他出去。周锦钰出去不久,朱氏端着一碗汤药,一碗温开水从外面走进来,周二郎坐起身,接过药碗一口闷掉,多在嘴里停留一会儿都想吐出来,儿子却是几乎天天都要喝这黑乎乎的汤汁。朱氏忙把另一碗温水递给他,“漱漱口吧。”“这几日辛苦你了。”周二郎接过水道。朱氏:“你好些了,奴家就放心了,钰哥儿担心你,非要让把他的人参加到你的药里,说爹好了,咱们全家才都好。”周二郎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容,“我无事,你们不必担心,去帮我烧些水吧,我想冲一下。”“这不成,才刚刚转好,万一又受了风寒,可怎生是好,你再忍两天,完全好了再洗。”“这几日总是发汗,身上黏得太难受,不洗也要擦一下,你去弄盆水来。”朱氏无奈,只得依他。周二郎用温毛巾简单擦拭了下前胸后背,换了干净的里衣,从床上起来,坐在桌案前,对着铜镜落下一头鸦黑的乌发,用梳子一下下梳理得一丝不苟,挽了个发髻在头顶,用木簪轻轻别住,修长白皙的指节在窗格透进来的浮光里呈现出剔透的质感,几乎可以看到皮肉下细细青色血管的血液在流动,瘦得着实狠了。“今儿天气不错,出去走走。”……过了正月十五,周二郎要回书院读书,周老爷子借了后邻居的驴车,带着小孙子将儿子送到了镇上,正好碰到薛家的马车,薛良的几房妻妾儿女正跟他依依不舍告别。薛良瞅见周二郎,招呼他上车,周二郎抱着儿子,摸摸小脑瓜,道:“在家听娘的话,爹走了。”周锦钰:“爹也要照顾好自个儿身子,莫让娘和钰哥儿担心。”周二郎笑着捏了捏儿子的小脸蛋儿,将孩子放下,转身去了薛家的马车。几房妻妾看到周二郎,不由多看两眼,薛良肥壮的身体灵活地挡住女人们的视线,迅速将周二郎推进车厢,落下帘子,自个儿探出大半个身子冲一众女人道:“外面儿冷,赶紧都回去吧。”回了车厢,薛良一屁股重重坐下,苦着一张脸跟周二郎大倒苦水,“过个年快累死了,老大有了儿子想要闺女,老二有了闺女想要儿子,老三还没有一儿半女傍身,比谁都努力,日日劳作,再不开学,愚兄快要被掏空了。”周二郎腻歪死薛良每次假装诉苦,实则炫耀,斜睨他一眼,“敢问没有人参鹿茸羊藿六味地黄丸?一夜几次,一次几何?”仗着你家开医馆,作弊开局,你有什么可嘚瑟的。薛良目光愕了几愕,忽然道:“凤青兄怎得对补肾圣品如数家珍,莫非有难言之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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