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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乎乎的水下伸手不见五指,水温无异于寒冬腊月裸身直接跳进冰湖,叮叮的追赶声还缀在身后,弟弟在水中看似呼吸无碍,像只长了鳃的灵活小鱼儿,拉着我不停向下潜游至水底,所幸我是会游泳的,不过水下潜游的极限只有两分钟,随着水压增大,口中噗噜噜吐出气泡,憋气的极限即将到达,肺快要被二氧化碳充满,大脑缺氧晕头转向,心脏咚咚咚狂跳,划水的四肢疲软乏力,糟了,水面有追兵,浮出换气就是送人头,水下会窒息,继续憋气估计会溺死。
精疲力竭,几近冻僵的时刻,胸前的袈裟玉环一暖,从胸口往身体周围,飞快撑起一个透明气泡,气泡里氧气充盈,温暖舒适,类似春季的植物园,僵硬的窒息感顿消,弟弟惊讶地停了下来,好奇地用手指戳这个懂事的气泡,嗖一下,他竟也被气泡裹了进来,好像遇见了什么神奇的玩具,爱不释手,差点忘了还在逃亡。我俩手牵手在水底摸索着前进,叮叮叮的铃铛声渐行渐远,若隐若现直至完全消失,弟弟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带着我,一鼓作气摸到了倾斜往上的对岸。
弟弟并未放松警惕,探出头来回查看,才示意我出水,悄悄往远处有灯光的地方行去。行至一处隐蔽的阴影下,弟弟向上指,我抬头望去,高耸的炭墨色城门后,矗立着一座巍峨的城楼,清夜无尘,月色如银,灯火万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风吹古木晴天雨,月照平沙夏夜霜,这一刻,诗中江楼夕望的场景,突然就有了实感,我被震撼得惊呼了一声,“啊”,咦,又能发出声音了?还没反应过来,弟弟的手就捂住了我的嘴,摇摇头,比了个嘘的手势,又伸手往坡道上一指,得了,这是要钻狗洞避人耳目的意思了。
弟弟轻车熟路,领着我往河堤的秘密通道,七拐八弯地爬上去,扒开伪装的丛生杂草,钻进狭窄得只容一人通过的小洞,等我们从洞里爬出来后,弟弟先是仔细掩盖好洞口,又变戏法一样从黑暗中掏出两套衣服和鞋子,我们脱掉湿漉漉的破烂麻布褂子,换上了质地上乘的灰色棉布长衫,系上黑色腰带,套上黑色短靴,弟弟让我蹲下,手法熟练地卷起我的长发,又捡起树枝往发髻上一插,盘成一个利落的发髻。见我满腹狐疑,一肚子的问号,弟弟仍摇摇头,满脸严肃,牵起我径直便往城中走去。
从城墙边缘摸进入城中,混沌、黑暗、静默一扫而空,城中灯火通明,人流如织,人声鼎沸,车马交驰,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一派繁荣热闹的景象。虽然同为阴魂,但我没有守规矩穿过必经的隧道,半路逃脱,在阴曹地府算是被通缉的逃犯,谨小慎微才能明哲保身,紧紧牵着弟弟的手,学着他的样子,冷脸低头,视线朝下,仅用余光打量四周。道路两旁的摊贩林立,摊位有大有小,总体陈设与人类集市一般无二,只是贩卖的物件,不为活人所用,而是亡灵所需,都是些活人在清明时会给逝去亲人烧的物件。
冥币作为地府的通用货币,一张就可以换一台最新款手机和电脑,十张能换一篮五花八门的食物,一沓可以换一座带院子的精美别墅,当然,都是纸扎的,买到手后,从长衫袖口抽出一个不起眼的小竹筒,拔下塞子,用嘴一吹,隐隐的火星子落到买的物件上,呼一下烧起来,待阴火燃尽,纸扎的酒肉零食就变成真的了,有的阴魂当街就啃起了猪蹄,就着好酒,不甚美哉,买了手机的阴魂则兴奋地把玩研究起来,只有买了房子的阴魂没有引火,捧在手上兴高采烈地带着走。
这个特殊世界里,有一点大为不同,阴魂们似乎有自己独特的语言交流系统,嘴里不断蹦出叽里呱啦的天方夜谭,我才明白弟弟反复提醒我闭嘴收声,是因为只要一张嘴,我这个异类会马上露馅,追捕我的鞭绳下一秒可能就会将我捆住带走。与形形色色的亡魂擦身而过,我又注意到另一个会暴露身份的细节,就是这些阴魂的周身,皆萦绕着肉眼几乎不可见的淡淡青灰色,小圆阿姨临死前的惨状突然在脑中警钟长鸣,这股流动的雾气,原来是死气!
人之将死,死气浓重,如墨欲滴,人之已死,死气不散,如玉有絮,这萦绕的气流相当于冥府的身份通行认证,而我,并没有。焦虑担忧,手心冒汗,手也不由自主握紧,弟弟察觉了我的异样,很快也反应过来问题所在,只能强装镇定。
“哐当……哐当……哐当……”
粗重的铁链在坚硬石块上拖行的声音,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仅仅几秒钟,原本平和自在的气氛一滞,所有人的脸上都隐藏不住瞬间的慌乱,但大家的惊恐仍受制于规则,尽管全都吓得瑟瑟发抖,却都像定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只有弟弟,脸色大变,用力揪住我的手掌心,指甲都快卡紧我的肉里去了,攥得我生疼,他扭头看向铁链声传来的方向,一咬牙,用力把我推进一条无人的小巷里,只说了一个字:“跑”!
事发突然,我浑身紧绷,本能地快步狂奔,可跑了没几步,发现弟弟没有跟上来,立马回头找,只见他焦急地朝我比划,大概意思是那铁链声来者不善,他熟悉这里的环境,计划声东击西,为我争取跑路的时间,让我自己先找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回头他会再来寻我。
内心被未知的恐惧填满,我只能信任弟弟,放空心思,撒丫子猛跑,不停变换路线,像只泥鳅在巷子里钻来钻去。原来光鲜靓丽的主干道只是假象,纵深交错的巷道里,大都是破败不堪的木质楼阁,大部分建筑都死气沉沉,荒无人烟,光线黯淡,一片死寂,我不敢踩踏太过老旧的楼板,担心嘎吱嘎吱的声响会引来追捕我的人,在谨慎地不知绕了多少个弯子后,终于找到一幢极为隐蔽,看起来相对新的小楼,蹑手蹑脚攀上顶楼,双手按住狂跳的心脏,深呼吸,凝神静气。
“哐当……哐当……哐当……”,令人恐惧的铁链声,在巷口处再次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两个频率不一的,沉重的脚步声,震得巷道里的砖石地面都微微颤抖。双手捂嘴,保持静止,猫在晦暗的拐角处,只见两道魁梧的身影,伴着月光倒映在小楼下方,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离得近了,我只用余光瞥了一眼就不敢再看,这是两位拖着铁链的壮汉,远超两米的身高,满头鬃毛炸裂,其中一人头顶还长着两个半圆弧形的粗壮犄角。
“这次逃脱的姑娘,真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人中龙凤,能在咱们的地界消失,不过她可捅了大篓子,把大家伙全折腾得鸡飞狗跳。”
“可不是,都多少年没出现过如此低级的失误了,竟然带了个神魂健全的下来,不但没及时发现,没把人给好好送回去就算了,还让她给跑了。”
“上头让咱们来城里头搜人,叫我说,就是白费力气,这姑娘哪有这么大能耐啊,初来乍到,能从管桥的孟婆眼皮子底下钻进来,简直天方夜谭。”
“话也不能说绝了,该搜还是得认真搜,毕竟这个异类,就瞒天过海穿过了「房子」,管「房子」的老汪头被罚了,到现在还百思不得其解,是怎么让她给混过去的。”
“言之有理,万一真被这姑娘找着道跑回去了,我们这群老鬼的老脸还往哪搁?不过她要是真能从我俩手底下逃得脱,那必定是有大福运之人,这次下来权当是历练,有缘日后再相见,哈哈哈哈。”
“说实话,我都快想不起来,上一次有这样好运回返的游魂,是多少年前了。上次跑回去的那个,最后下来也不归我们管了,糟心,哼!再仔细搜搜,她可能就躲在这些楼里头。”
我紧张得灵魂都快出窍了,估摸着这唠着嗑的二位老哥,保不齐就是传闻中的大神牛头马面,它们与弟弟一样能口吐人言,而集市上的其他阴魂则不行,也许,在这个地界上,只有高段位的鬼魂才能说人话?像鸵鸟一样,头埋在膝盖里,屏息凝神,默默祈祷,眼见搜捕我的影子,在迷蒙的月色中,由长变短,越逼越近,心脏抑制不住狂跳,额头满是白毛汗。
忽然间,远处响起一道尖锐的哨鸣声,声音穿透云霄,引得人群炸开了锅,已无限抵近我藏身之处的身影,停了下来,毫不犹豫地转身,朝着喧嚣慌乱的方向径直快步而去。捂着嘴的双手松了开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擦了把汗,暗自庆幸又逃过了一劫。一只寒气十足的小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把我吓得三魂没了七魄,差点栽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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