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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瑶风x玉随鸥番外·上·仙人有待01·分明一觉华胥梦宋瑶风推开书房门时,玉秋实已敛了昨日的失魂落魄,正端坐在案前写着什么。听见脚步声,他抬头看去,手边抖了一抖。书房因昨日的风波变得狼藉一片,玉秋实训斥两个儿子之后,将他们都赶了出去,也不许下人前来整理。宋瑶风绕过倒塌的书架,在他面前站定了,淡淡地唤了一声:“太师。”玉秋实在手边一盏烛火之下与她对视。当年她嫁入玉氏时存了什么样的心思,玉秋实这样聪明的人,未必猜不出来,但不知是为了满足次子的心愿,还是为了日后给他留一条后路,他什么都没有多说地默许了。这么多年,二人心知肚明地扮演亲密家人的戏码,谁都不曾露过怯。手边的烛火一晃,最后是玉秋实先移开了目光,他弯下腰来,似乎是想从书案之下寻找什么东西,但久寻不得,半晌都没有直起身子。宋瑶风刚想俯身看一眼,便见他抱着一个匣子起身,又打开了手边一盒朱红色的印泥,将它们一同搁在自己方才写好的手书旁边。她这才发现,这匣子中装满了玉秋实的私印。玉秋实常习书法,爱好收藏玉章石章,这些私印中不乏当世篆刻名家所赠,还有一些是他亲手镂刻的。他就这么当着她的面,为那封长长的手书盖上了自己的印,他原本似乎只想盖一枚,可有些担忧世人不信,索性将匣中用过的印都取了出来,一枚一枚地盖了上去。宋瑶风冷眼看着他的动作,没有再说话。直到将手书盖得密密麻麻、再无处落印,玉秋实才像是回过神来一般,回应了她方才的言语:“殿下来了。”宋瑶风道:“不知太师请我来此,所为何事?”玉秋实低着头,笑了一笑:“臣有件放心不下的事,想要托付给殿下。”宋瑶风道:“太师但说无妨。”玉秋实不语,只是低着头看向自己刚刚写好的东西,宋瑶风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刚读了两句,便忍不住面色大变:“这是……”“供状,”玉秋实平静地回答,“当年老臣与今上勾结,密谋夺嫡,上下联络朝中多人,布下了一场刺杀,先太子在刺杀中殒命,连累先帝伤心而亡。其中牵涉的一桩桩、一件件,每一个人、每一处布置,臣已尽述纸上,思来想去,此物唯有托付给公主才能放心,望公主转交给皇后,看她……日后能不能用上罢。”他说到这里,有些自嘲地笑了一声:“罢了,臣不必多言,臣要说的所有事情,公主难道不是心知肚明?”宋瑶风望着他一夜白尽的鬓发,将那封手书缓缓地收了起来,置于袖中。确实是心知肚明的,不仅如此,她本来还在发愁,如何能让玉秋实在被宋澜收监之前,为她留下一些当年的证据。苏落薇的计划(),她知道得清清楚楚?()_[()]?『来[]≈ap;看最新章节≈ap;完整章节』(),未来她们若是想要为皇兄翻案,来自玉秋实手中的证据,自然是最有力的。宋瑶风甚至没有奢求玉秋实能亲自认罪,只要他留下一些含糊的物证,其余的东西,她们自然造得出来。没想到,他竟写了这样长的一份供状。玉秋实打量着她的神色,忽而问道:“当年皇后要公主嫁入玉氏,是为了有朝一日寻出我的罪状吗?”“太师想错了,”宋瑶风默了片刻,慢条斯理地回答,“不是皇后要我嫁入玉氏,是我自己要来的,至于罪状,我也没有想过——太师这么谨慎,怎么会给我留下罪状?出嫁之前,皇后只叮嘱了我一件事。”玉秋实问:“何事?”宋瑶风答道:“读书。”她一边说,一边微微笑起来:“爹爹慈爱,对我和宁乐都不算苛求,少时我们爱读的都是圣人典章、诗词歌赋。随鸥是个痴人,平素最爱读书,我便同他一起从前朝史书开始读起。我真的很想知道,历朝历代,都会有你和宋澜这样的人吗?你们,在青史中的下场又是什么样子的?”玉秋实面色不改:“殿下寻到答案了么?”“或许罢,”宋瑶风抬眼看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摸着自己的袖子,转身欲走,“太师……保重。”她走到门边,听见门外传来隐隐的闷雷之声,初春的天气如此湿润,从玉秋实自岫青寺回来的那一日始,雨就没有停过。玉秋实在她身后低低地道:“还有一桩,是臣的私心。”宋瑶风回过头去,头一次听见他带了些忐忑意味的疑问:“殿下会带随鸥离府吗?”不等她回答,玉秋实便继续道:“留下他的性命,或许会令陛下不悦。可他……他是个好孩子,这些年来,我做的所有事情,托付的都是他大哥,他一件都不曾沾过手。”宋瑶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轻声许诺道:“我会的。”玉秋实便笑起来:“倘若殿下来日见到随云……”不知为何,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宋瑶风便也没有出声再问,彼此沉默片刻之后,她便转身离去了。她在连绵春雨中穿过无数次经行的玉府回廊,忽闻府门外传来了由远及近的甲胄声响,府中众人被惊动,黑暗的屋舍间亮起一盏一盏的灯来。“瑶风——”长廊尽头传来熟悉的呼唤声,闪电划过天际,宋瑶风在这转瞬即逝的亮光中窥见一张熟悉的脸。他像是从前许多年一样,遥遥地冲她挥了挥手,随即小跑到她近前,将手边一条玄色的披风披到了她的身上。雨水划过青年煞白的面孔,可他却只是带着笑容,有些无奈地道:“你怎地又穿得如此单薄?”宋瑶风忽觉得有些冷,她咬着牙,压抑下自己的颤抖,问道:“你听见府门外的声音了吗?陛下派兵来了,你如果想活命,一会儿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不要言语,可好?”()她伸手抚摸玉随鸥的面容,尽量放轻了声音,柔声道:“我们回去罢。”但玉随鸥一反常态,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一般,自顾自地道:“你的肩头都湿了,要用火烘过才好……对了,我有一篇新的习作,打算拿去给父亲瞧瞧,夜深霜重,你便不要同行了,快些回……”宋瑶风的手顺着他的脸颊落在肩膀上,她略微用了些力气,晃了晃他的肩,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玉随鸥却只是絮絮道:“那便说定了,明日晨起,我为你做一碗燕窝来好不好?”宋瑶风喝了一声:“随鸥!”玉随鸥退后一步,自言自语地绕开了她,跌跌撞撞地朝玉秋实所在的书房走去,宋瑶风瞧着他的背影,感觉自己的手在微微地发抖。她忽然想起,在很多年前一个春日的傍晚时分,她第一次遇见他。那时他眼中看见的,应该也是她这样的背影。02·山川风月永相思初见之时犹是少时。那一年叶老将军战死,叶氏的几个公子扶灵回京,其中有一位同汴都世家子弟年岁相仿的少将军,众人老早便听闻他骑射俱佳,臂力尤强,十三岁便能百步穿杨。恰逢春猎,众人费尽心思地将这位少将军请了去,其中自然不乏一向爱看热闹的舒康公主和她的伴读落薇。宋瑶风在看席上努力踮脚,终于心满意足地看见那位少将军随意取了一把弓箭,便射穿了靶子。她赞叹不已,连声道:“薇薇,这位少将军真是天生神力,我看汴都中没有人的箭术能比得过他。”落薇打了个哈欠,道:“未必,二哥哥只是比他年少几岁,等到了这个年纪,自然也能百步穿杨,还有小燕……对了,小燕说过今日要带我去打兔子的,怎么不见人?”宋瑶风怒道:“你为何要跟着他去打兔子?”落薇一脸无辜:“二哥哥最喜欢兔子,怎么可能会去打兔子?他告诉我,今日他要同旁人登山,不能陪我一起了,恰好小燕偷出了他们家训练的猎狗,我就……”宋瑶风道:“不行,你不能去,陪我练箭去,我要习箭!”落薇笑眯眯地一口答应:“好啊,就叫二哥哥和小燕来教我们。”宋瑶风却微微红了脸,她飞快地朝场中瞄了一眼,犹豫着小声道:“……不知道叶氏那位长公子得不得闲,若能得这样的教习师父,恐能事半功倍。”落薇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那你等着,我给你请他去。”宋瑶风唬了一跳,连忙拉住她:“你就这么去,人家能来吗?”落薇道:“那你去,你是公主,他敢不来,你就吓唬他!”宋瑶风认真思索一会儿,咳嗽了两声:“我试试。”二人一拍即合,随后决定在众世家子行猎的麓云山道上等待叶少将军。落薇去了密林东侧,宋瑶风则带着两名宫人来到了后山。后山山脚处开了一片红色的月季花,宋瑶风看得有趣,摘了一朵,本想送给叶堃,等了半天却不见他来。眼见暮色四合,落薇派了一名侍卫来告知她,原来叶堃在射完那一箭后,便匆匆告辞回去了。宋瑶风有些泄气,她拿着那朵鲜红的月季花闷闷不乐地走在山道上,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走反了方向,她将花往地上一扔,刚转过身来,便听见身后不远处的林子里传来了一声“你不许侮辱我阿姐”。是少年的声音,还有些发抖,同宋瑶风时常听见的、皇族后嗣有底气的声音截然不同。听了这句话,她忽然生了些探究的兴趣——说话之人分明已是怕极了,竟还有胆量吼这么大声。宋瑶风示意跟随的宫人不要出声,随即顺着声音来源,踮着脚尖走了两步,。绕过一棵合抱之粗的大树,她瞧见了一个有些瘦的少年。少年虽然窄袖劲装,可身上的书卷气太重了,只看一眼他背上崭新的弓箭,宋瑶风就发现,他应该是不会射箭的。春猎云集汴都各大世家子弟,就算是习文也会来凑一凑热闹,倒也不算稀奇。她低头看去,忽然发现,这少年竟然被一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箭弦捆在了树上!他努力挣扎着,手腕处已经被勒出了鲜红的一道血痕,而他面前围了几个衣饰不菲的世家子弟,正在嘻嘻哈哈地嘲笑着他。其中一人道:“你在书院便手无缚鸡之力,今日竟还来春猎了,怕不是你大哥又指使你去哪位大人面前卖弄笔墨,求他收你做学生?”另一人则道:“急什么,我哪里说错了,你姐姐难道不是因夫家在江南盐案中贪腐才死的?你爹爹官职不高,倒知道把女儿送出去敛财……”还有一个神色倨傲的少年拉开了手中的弓弦,半眯着眼睛道:“让开让开让开,咱们今日便以这玉二公子耳边那片碎叶子作赌,谁射中了,便得今日密林中所有猎物,如何?哎唷,二公子,可不要乱动,要是我射偏了,那就不好了。”于是众人十分愉悦地笑了起来,被绑在树上的“二公子”对众人的羞辱无动于衷,唯独在听到他姐姐和父亲相关的言语时激动起来,沉沉地嘶吼了一声。“你们放肆!”宋瑶风终于按捺不住,一脚踩过方才地面上的月季花,冲到了那少年近前,气势汹汹地喝道:“皇家猎场,欺侮同伴,以性命作赌,真是好大的胆子!你们是哪一家的人,没有父辈管教么!”少女虽说个子不高,但衣着华贵、底气十足,声音又清亮,就算众人暂且没有认出这将女儿衣裙换了劲装马尾的公主,还是被她震慑住,一时间面面相觑。一个嬉皮笑脸的世家子弟心大些,便先开了口,戏谑道:“哟哟哟,这是谁家女儿,真是好大的口……”他还没说完,宋瑶风身后的两名宫人便急急地跟了过来,唤道:“殿下!”能被唤作“殿下”的小姑娘,在麓云山中有几个?终于有人认出了她,连忙跪了下来:“见过舒康公主,公主殿下万安!”那群纨绔子弟跪倒了一片,只有被绑在树上的少年还怔怔地没有回过神来。宋瑶风跺了跺脚,走到他身后,将他手腕上的弓弦解了。那弓弦极为锋利,少年又挣扎得用力,几乎已经深深地嵌到了他的皮肉中去,宋瑶风解下来时连连蹙眉,不由“嘶”了一声:“疼吗?”少年点点头,又飞快摇头。宋瑶风伸手将他耳边的碎叶子取了下来,她将那片叶子捻碎,回身问道:“你们方才是要射他耳边的这片叶子罢?”那几人吓得不敢说话,只好赔笑道:“都是玩笑罢了,我们哪来的胆子。”“哦,玩笑,”宋瑶风点了点头,又扬声唤道,“钟意,你去给我将这几位小公子绑在树上,再让另外几位拉拉弦,谁能将他们头顶的簪子射掉了,赏千金!若射不准,便换自己上去,让旁人来射,都是玩笑罢了,想来也不会伤人的。”她身侧名唤“钟意”的宫人已满十七,是皇帝特意派来照料公主的,她性格平顺,身手极好,又眼瞧着宋瑶风长大,忠心耿耿,从来不会质疑她任何一个命令。宋瑶风忽略了身后少年们的求饶声,只顾拉着玉随鸥的袖子,带他离开了这片树林:“你手腕有伤,要快些寻个医官来敷药,若晚了,怕会留下什么病症。”将人拉着走了一段路,身后少年们的声音已经全然听不见了,宋瑶风侧过头,刚想再说些什么,便听见有人在远远地唤她:“舒康——”
她听出是落薇的声音,于是兴冲冲地迎了过去,跑了几步才想起来身后还有个人,便回头叮嘱道:“不要再让他们欺负你了,你不会反抗吗?若打不过,你就再来找我!”玉随鸥猛地点头,讷讷地说不出话来。宋瑶风指了指远处的暮春场,示意他自己回去,不料他却跟了过来,直到落薇出言提醒,她才发现他没有走。“殿、殿下,”他结结巴巴地道,“我叫玉随鸥,鸥就是白……”宋瑶风急于从落薇那里听到叶堃旁的消息,很随意地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我记住啦,快回去罢。”——她说了假话,她没有记住这个名字,更不知道这是哪三个字。那一年,宋瑶风终究没找到机会向叶少将军请教箭术,只在宫苑中寻到了和麓云山上那朵月季开得相似的花儿,在少将军匆匆离京时,她找到了一个机会,将花儿塞到了他的手中。叶堃收到那朵花,愣了一愣,随即一句话都没有说地将它别到了自己的头鍪上。他走后,落薇唤宋瑶风去习箭,她总是提不起兴趣,想着叶堃总有一天还会回到汴都来的,要习箭,总该他亲手教才好。于是此事便这么耽搁了下来,一直到嫁人,她都没有再习武。一晃便是好多年,久到她几乎遗忘了那场麓云山下、暮春场中的春猎。昌宁十八年的初冬,宋瑶风再次听见“叶堃”这个名字,得到的竟是他的死讯。“幽云河之役,平城……少将军投敌,辱没叶氏清名……边境百姓十分愤怒,幸而有刘将军才……”消息堆在耳边,宋瑶风却一个字都没有听懂。那一日是立冬,她好不容易才和落薇一起溜出宫,在丰乐楼中饮宴,饺子吃到一半,钟意面色凝重地凑了过来,附在她耳边说了有关叶堃的消息。残渣噎在喉咙之间,有些沉闷的苦。“不可能,我不信,我不相信!”宋瑶风抬手摔了手边的酒觞,推开了雅间的门,想要冲出去。她想冲进宫去,问爹爹是否会相信这样蹩脚的言语;她还想亲自到边境去,看看这场战役中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样好的人,那样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英雄,怎么会在朝夕之间成了一具人人唾骂的枯骨?落薇从她身后扑过来抱住她,焦急地哄道:“瑶风,你听我说,别急,我们先进宫去寻太子哥哥,他肯定有办法,如果叶家是清白的,陛下定然不会……”宋瑶风失魂落魄地道:“我几年前问过爹爹的,他说我太小了,怎么能想这些事,但他骂我的时候是笑着的,还说叶家的孩子很好……我、我还想着……”那一年她和落薇都是十二岁,并不知道胸口那种窒息如死的感觉到底是什么。她只觉得痛极了,痛到她无暇顾及仪态,不自觉地伸手攥着自己的领子,企图用胸腔中溢出的沉闷哭声,来缓和自己的心绪。后来的记忆变得很模糊,她跪坐在雅间门口,抱着落薇嚎啕大哭,最后哭累了,便昏睡过去。阖眼之前,她恍惚记得,有人推开了隔壁雅间的房门,隔着桌案,她看见了一位书卷气十足、温文尔雅的少公子。她不认得那位少公子,却记得他当时看过来的眼神。有些黯淡,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但是纯澈而干净,脆弱如琉璃。03·取次花丛懒回顾再次见到这双眼睛,是在一年以后母后的祭礼上。母亲郁郁病逝,父亲悲痛欲绝,请了海内的饱学之士,为大行皇后写悼辞。她跪在灵前,听着那一个又一个状似哀痛的字眼从众人口中念出,只觉得神思恍惚。直到一个年轻的声音响了起来。宋瑶风抬起头,看见一位有些眼熟的少公子正跪在丹墀之下,一字一句地念着他父亲写的悼文。洛神风姿、招魂哀思,他的声音很好听,沉稳安宁,让她也不知不觉地平静了下来。分明不记得这个人是谁,可她就是觉得,自己应当是见过他的。丧仪之后,他在灵堂前的小园中向她请安,宋瑶风问起他的名字,他怔了一怔,很快答道:“我叫玉随鸥,鸥是白鸥的鸥。”“我曾有幸在麓云后山同殿下有过一面之缘,殿下……可还记得我?”不记得了。可这次(),宋瑶风终于记住了他的名字。在她守孝的时候?[()]?『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他时常送东西来,有时是一些洁白的菊花,有时是大行皇后从前最爱的点心。他虽有心,可送的东西总是有些不合时宜,不是不宜摆放在灵堂当中,便是叫她触景伤情,又是一番落泪。得知此事后,他倒也知趣,渐渐停了这没有意义的馈赠。他不像宋瑶风从前见过的那些令人生厌的世家子弟一般,做了不合时宜的事还瞧不出她的不悦,知进退、守仪礼,倒叫她生了几分柔软的好感。此后,宋瑶风陆陆续续地听到他的消息——他是礼部尚书玉秋实的次子,玉秋实与落薇的父亲是同年,不过这些年来不得重用,外放回京后在礼部待了许久,政绩平平,官声倒不错。玉氏也算是汴都老世家中煊赫过的家族,不过这些年来人才凋敝,唯一一个在科考中一鸣惊人的玉秋实也不似那些掌大权的真权臣一般炙手可热。玉秋实有两个儿子,玉随鸥行二,玉随鸥的大哥玉随山资质平庸,而他自己虽在文人学子之间有些声名,却从未如同辈的世家子执着于科考,听闻,他的父亲也不以为意。玉秋实竟不甚在意子侄的不成器,也没有逼迫过玉随鸥前去科考,宋瑶风见惯了那些一心往上爬的家族门节完整章节』(),她想。皇帝在皇后病逝之后,身体愈发不好,时常生病,也将为公主择婿之事提到了眼下。兄长已定了落薇做太子妃,父亲应当也很想看见她出嫁罢。宋瑶风对“择婿”一事的排斥心理不再那么重了,她平静地在各种宴席上面见各世家子弟,或是新科进士,摇着扇子同他们谈笑,也为几个风姿俊雅、谈吐不凡的男子心动过。可无论如何,她都回忆不起当初看见叶堃射箭时的心情。当年的仰慕比后来锱铢必较、反复衡量后的情感炽热万分,或许是因为曾经热烈地燃烧过,不管是谁,她都觉得缺了些什么。天狩二年初,宋瑶风赴了一场寻常的春宴。春光摇漾的午后,她说腻了话,连随行的宫人都没带,独自到设宴的国公府后园散步。在凉亭坐了一会儿后,她起身穿过园中的桃树,打算回去。道中的花瓣本飘得稀稀落落,可在她经行的一霎,忽然纷繁坠落,细密如雨。宋瑶风伸手去接那花瓣,环视四周不见人影,她顺着花树扭曲的枝条看去,终于发现是有人将风筝的细线系在了桃树的花枝上,待她经过时,只消大力拽动,便可叫花瓣落下。手握一把透明丝线的自然是那位玉二公子,他躲在凉亭之后,专心地摆弄那些丝线,发觉她的目光,才怔怔站起身来。二人对视片刻,宋瑶风眼尖地发觉他今日穿了绛珠白的襕衫,碧玉簪发,环佩叮当,是用心装扮过的模样。他有些羞涩地低头笑了笑,朝她走过来,可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手中纷乱一团的丝线,只走了几步便被绊倒,摔进了身后一汪翠绿的湖水当中。桃林顿时折枝堕花,乱成一团,宋瑶风不通水性,只好扬声唤人。小厮赶到,急匆匆地将湖中的玉随鸥捞了出来。他呛了几口水,一张俊脸通红通红,被人架着经过她的身前,仍旧是讷讷的,最后也没有说出什么话来。宋瑶风回宫之后,在落薇面前笑了好几天。落薇托着腮瞧她,啧啧叹道:“这位玉二公子也算是个奇人,虽说丢了脸面,可好歹叫你记住了,你自己算算,你今日提了他多少回——单是你少时在麓云山中救他的故事,我都听了好多遍了。”宋瑶风一怔,正要说话,落薇便继续道:“说起来,你要寻驸马,他不是正好?他生得俊俏,是玉相之子,身份肯定够得上,又无心入仕,不必在你和前程之前摇摆。况且你提他提得这样多,难道就一点都不喜欢他?”“喜欢……”宋瑶风思索了半晌,最后也没有得出结论来,只道,“我也不知对他心思如何,只觉得如果驸马是他的话,倒比旁人好一些。”不久之后,皇帝的头风发作得愈发频繁,宋瑶风忧心如焚,在他身侧侍疾,偶尔聊起婚事,亦无心多说,只道若是爹爹明年彻底好起来,她定能觅得如意郎君。()可爹爹终归没有等到她出嫁。在那个模糊而混乱的上元夜里,自幼便疼爱她的兄长死于非命,爹爹随之崩逝,幽怨的丧钟回荡在整座汴都城中。这次宋瑶风甚至来不及为亲人的逝去尽情悲痛——群臣聚在明光门下,争执不休,若皇室子女此时不能给个决断,稍有不慎,便是内廷中一场流血的政变。她和落薇将玉秋实推举的宋澜送上了皇位。东门的夜色当中,她第一次看见素来平静宽和的玉相毫不遮掩地露出了自己锋利的棱角。她忽然发觉,自己实在是太天真了,在政坛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将宰辅之位坐得如此稳当的人,怎么可能是一个没有锋芒的人。就算是苏舟渡,也是有杀伐决断的一面的。忙完了一切,沉下心来时,宋瑶风竟觉得玉随鸥的面孔在她心中变得模糊了起来——他的父亲如今只手遮天,若落薇不嫁宋澜,甚至不一定能保住他的性命,玉秋实是伪装,那他呢?那些小心翼翼的讨好、绝不逾矩的试探,会为她悲伤、因她羞涩的眼睛,其中情意几分真、几分假?他不肯入仕、不追名逐利,洁身自好、一心倾慕,这些让她心动过的东西,会不会也是另有目的?宋瑶风想到这些,又觉得怅然——想这些也没有用,她和落薇是天然的同盟,在明光门下对峙的一瞬开始,她便绝不可能再嫁给玉随鸥了。只是刺棠案中的一切远比她想象中还要复杂。宋淇牵涉案中,舆论铺天盖地,在纷至沓来的猜疑当中,她和落薇在雪初搜集的证据下,终于恍然大悟——宋澜竟然才是一切的凶手,与他貌似对立的玉秋实,竟然是他伪装得极好的共犯!“你要尽快出宫,最好能够走远一些。”交握的双手冰凉冰凉,二人跪在内室之中,贴着耳朵言语,落薇一边哆嗦着,一边道:“他不放过宋淇,是因少时琐事记恨,初见他时,你曾有退却,谁能保证他不会动你?”“如今获封去藩已无可能,你最好能够远嫁,燕琅如何?我有心将燕氏送往幽州,留在朝中,他们也不安全,婚嫁不过权宜之计,要紧的是,你一定要走。”宋瑶风回握着她的手,声音发紧:“我若走了,你怎么办?”落薇急道:“只有我一个人,牵系才更少,我若整日担惊受怕,忧虑宋澜会不会对你下手,怎么能与他相斗?”宋瑶风沉默了良久,最后冷笑了一声:“无事,我还有办法。”她佯装与落薇大吵一架,随即叫钟意将玉随鸥请了过来。二人在丰乐楼中碰面,甫一碰面,宋瑶风便直截了当地问:“你愿意娶我吗?”玉随鸥愣住了,宋瑶风不给他反应的机会,继续道:“我虽有父兄重孝,可新帝登基,总归是一桩喜事。我想离开宫中,寻个不那么伤心的去处,你只消回答愿意,或者是不愿意。”“我愿意!”玉随鸥一口答道,脸涨得通红,“只要殿下肯,我……”“为了嫁你,我同皇后娘娘大吵一架,现已断绝了来往。”宋瑶风面无表情地道,“可你父亲未必相信,你有把握说服他,叫他不生异议吗?若你娶了我,我安全吗,我能够……放心你吗?”玉随鸥郑重地起了身,在她脚边跪了下来。他仰头看着她,目光坚定:“我一定能让父亲同意,娶殿下入门,只要殿下愿意嫁给我。”他取了头顶的玉簪,在自己的小臂上划了一道伤口,那玉簪打磨得并不锋利,但他十分用力,鲜血涔涔流下,滴落到她的鞋面上。“鸥今日歃血为誓,得公主为妻后,我定尽我所能爱护公主,终生不改,若违此誓,天人共诛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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