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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山。欲仙台。三面临风的大殿内轻纱飘荡,色泽琳琅的珠帘在风中相撞,发出珠玉相碰的脆声。角落里的千枝烛台燃着豆大烛光,被风扑得摇摇欲灭。博山炉暗香袅袅。玉面蜘蛛的脸色如雪般苍白,有大颗大颗的汗珠从他额角滴落,他盯着被自己亲手斩落的手腕,玉盘中的雌蛛正一口一口吞噬他的右手,发出餍足的滋滋声。雌蛛得到了血肉喂养,才有足够的力量操控远在千里之外的子蛛。灰茫的右眼倒映出千里之外的景象,最终定格在银发女子喊出“相里慎”与“无量海”的一刻。……贱人!这个贱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偷听到的!!!他的计划本该毫无瑕疵!偏要在临死的前一刻毁了他筹谋多时的计策……这样一个下贱的、肮脏的废物,为什么不能干干脆脆的去死!背后的蜘蛛触肢倏然抽向殿内一角的烛台,灯油淌了一地,火焰瞬间烧成一片。有殿内侍奉的妖仆鬼侍闻声前来灭火,被触肢抽入燃烧的灯油中,皮肤烧灼的难闻气息顿时压过博山炉内的熏香。伴随着刺耳的尖叫声,死亡的气息笼罩着整个欲仙台。后殿传来脚步声。六人抬着的肩舆上,面容稚气的九方星澜斜斜倚靠着四足凭几而来,他对殿内燃烧的火光与尖叫声都视若无睹,只淡声道:“我收到咸池传来的消息了。”玉面蜘蛛因怒火而潮红的面庞惨白三分。“当初是谁信誓旦旦,定能让阴山琉玉在九幽引起民愤,我们这才将无量海秘密运送至玉山,没想到你将事情办成这样,让我们还如何信你能在几日后的鬼戏仙游祭上,能除掉妖鬼墨麟身边的亲信?”听到九方星澜的这番话,玉面蜘蛛蓦然发出一个冷笑:“不信我,你们靠什么辖制墨麟?”“不信我,你们这些仙家世族,又有谁敢身先士卒地站出来,直面墨麟的无量鬼火?”肩舆上的九方星澜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少年犹带稚气的面庞浮出一个浅淡而残酷的笑容。“既然知道这是你们唯一的价值,那就不要再出这样的纰漏,阴山琉玉虽不知无量海是什么,但为避风头,相里氏不会再给你们提供无量海——几日后的鬼戏仙游祭,你自求多福,若是失败,也就不必来见我们了。”身后的触肢因屈辱而咯咯作响,九方星澜却仿佛什么也没瞧见似的,只嫌恶地掸了掸衣袍。少年清越的嗓音嘀咕道:“什么熏香,也压不住这一室的妖鬼臭气。”玉面蜘蛛目送着肩舆的离开。淌着鲜血的断腕被细密蛛丝勾勒出一只假手。他盯着九方星澜,如困兽死死凝视着猎物。-今夜咸池鬼道院内外戒严,巡逻的夜鬼队比平日增添了两倍人手。提着磷火灯的妖鬼将整个鬼道院护得滴水不漏,唯有燥热的夜风自幽深密林穿过鬼道院,吹动檐角的猩红灯笼。傩神殿内。烛火映亮神台上怒目金刚的傩神雕像,三面环绕,包围着聚在殿内的众人。有铁链挣扎的响动传来,鬼女向窗外望了一眼,望着朝鸢小声道:“——真的要这样拴着他吗?我的意思是,一定要头朝下这样吊着吗?”鬼道院人来人往的院子里,朝暝就这样被吊在最中央的那颗槐树下,就这副模样,还想着要挣开铁链去玉山杀玉面蜘蛛。朝鸢认真点了点脑袋:“倒吊着,血往脑子里流,会变聪明点。”“……”鬼女表示很怀疑。坐在怒面傩神像下的琉玉环顾周遭。此刻能坐在这里的,皆是她和墨麟的心腹。琉玉这边是朝鸢和三名女使,墨麟这边从十二傩神中选出了山魈、鬼女、揽诸、白萍汀四人,就连另一位名为弥光的妖鬼,墨麟出于谨慎考量也并未唤他入内。“今日咸池街上的事你们应该都听说了。”墨麟长腿支着,手抵着额角,面色不算好看。“我想知道,阿绛是如何在鬼道院的层层包围下,出现在咸池街上的。”揽诸出列:“属下已查过,阿绛首先是被傀儡人面蛛改换了容貌,化成鬼道院内一位掌事的模样,那位掌事在院内颇有威望,所以守卫没有核验腰牌,就放她出了鬼道院。”“……我记得鬼道院出入皆有条例。”“条例只管下面人,这些掌事们时常忘带腰牌,守卫哪里敢为难他们。”“明日你去寻阿绛易容的那名掌事,断他两指,小惩大诫。”玉面蜘蛛会选择易容成他的模样,必定是调查过鬼道院的人事,知道选择他的脸万无一失。鬼道院是抵御疫鬼的一道防线,若他们都松懈成这副模样,城内百姓谈何安全?揽诸应下。烛火映照着琉玉手中卷宗。卷宗所写,是她在回到鬼道院与仙都玉京联系后,从玉京传回的消息。“……阿绛口中的相里慎,在相里氏排行第九,他这一支定居东极龙兑城,也是妖鬼长城一带的城池之一,相里慎有十二个女儿,其中的十一小姐,是九方星澜的未婚妻。”如此,便串联起来了。琉玉抬起略含倦色的眼眸,思路清晰道:“阿绛口中的【无量海】,是一种能让修者在短时间内扩大炁海的毒药,即便是三境四境的修者,也能一跃至七境八境的实力,当然,他们和真正的七境八境修者存在差距,但对付低一境的修者绰绰有余。”山魈不解:“这么厉害,怎么叫毒药,应该是大补的仙药才对啊。”“因为这种提升境界的方式,是以修者本人的生命作为代价的。”琉玉竖起两根手指。“如果尽全力,最多一个时辰,这些修者就会因炁海透支而死——你们妖鬼也是同理。”一粒毒药,一条人命,来换一个时辰的绝世高手。值得吗?对于服下无量海的人来说当然是不值的,但对于最不缺耗材的上位者而言,这绝对是天下最值得钻研的一门学问。所以,相里慎的一生都在研究如何降低无量海的成本,如何让修者死得更慢些,更顶用一些。墨麟的视线逐一扫过在场的四名妖鬼。他缓声点出了关键:“鬼戏仙游祭那一日,你们要面对的,就是这样的敌人。”原本托着腮听得云里雾里的鬼女忽而坐直了些。白萍汀轻轻吐出一口气,眉目凛然:“无量海这样的药,成本必定极其高昂,能分给玉面蜘蛛的不会太多——并且,他们也不必将十二傩神全数歼灭,只要将我们这四个位置最高、最受重用的解决掉,掌控九幽要害之后,再慢慢分化剩下的妖鬼也不迟。”鬼女沉吟良久,抬眸看向琉玉:“只要我们扛过那一个时辰,情况是不是就会好转一些?”琉玉摩挲着指尖玉簪——从咸池街上回来之后,她便一直捏着剑簪在指尖翻转把玩,朝鸢知道,这是小姐压力太大时惯有的动作。“没错。”琉玉微微垂首,烛光映在她雪白后颈上,纤薄皮肉包裹着她的脊骨。“只要在演武台上,玉山妖鬼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接一个的突然暴毙,再取回无量海,用死囚向世人证明这毒药的药效,就能瓦解玉面蜘蛛在九幽妖鬼中的威望。”说来简单,但每一步都极其凶险困难。首先他们所有人要在磕了药的敌人手下撑过一个时辰。
其次要想办法取得【无量海】这种药。而且——窗外,铁链声仍然不断回响。阿绛的事,此刻恐怕已经在九幽传开,九幽的妖鬼不会知道朝暝是谁,他们只知道,朝暝是琉玉的近卫,是阴山氏大小姐的人。“要不……”揽诸舔了舔唇,试探着对琉玉道,“鬼戏仙游祭,尊后还是别出面了吧。”墨麟的视线落在琉玉半明半暗的容颜上。果不其然,他见那乌发金裳的少女缓慢地抬起头,沉静面庞上徐徐绽开一个昳丽生辉的弧度。“为什么不去?”在这傩神环绕的大殿,五官昳丽的美人坐在怒目狰狞的神像下,原本高贵不可玷污的气场好似也沾染到了此处的神鬼之气,笼上一层善恶难明的鬼魅森然。“九幽的子民被奸邪所惑,正该由我这个九幽尊后,替他们驱鬼除疫,酬神纳吉。”-“这是用来捆巨型妖鬼的锁链,你挣不开的,死心吧。”夜色浓重,踏月而来的少女将手中的糕点塞到了倒吊在树上的朝暝口中。“阿绛已经入殓了。”琉玉一句话止住了朝暝的动作,下一句又放缓语调道:“我给她换了一身干净的新衣,重新梳了发,用玉雕了一只眼放进了她的眼窝,月娘的书和你要送给她的笔,都放了进去,她的尸身会送到邺都鬼道院的后山埋葬,以后日日都能听见鬼道院里的读书声。”“等这些事了结,就由你亲自带着玉面蜘蛛的人头去祭奠她。”朝暝怔愣许久。蓦然,他动了动嘴,缓慢而又艰难地将糕点咽了下去。他没有立刻开口应答,一天没有吃过东西的嘴唇干涩得起皮,琉玉给他喂了些水,他一口一口咽下,水泽却从他眼中漫出。眼前这个,到底不是前世那个陪着琉玉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朝暝。他不是已经见识过世间残酷的琉玉。十八岁的少年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直面阴谋诡计。也是第一次,与身边的人告别。“……小姐,对不起。”如果他能再谨慎些,如果他能时时刻刻都盯紧阿绛。是不是就不会让玉面蜘蛛抓住空隙?“我不听这个。”琉玉用另一块糕点堵住了他的嘴。月光下,少女的面容如一汪静深的池水,倒映他此刻充满懊恼与不甘的神色。“今日若非墨麟及时赶来,我也差点当街与妖鬼动剑,正中玉面蜘蛛的下怀,若要像你这样懊悔下去,什么事也做不了。”轻叹声在晚风中漾开,像是对着自己,也像是对朝暝,琉玉道:“逝水莫追。”“前面的玉山,还有更多的阿绛等着我们去救。”坐在槐树上的朝鸢昂头望着头顶一轮弦月,不知在想什么。立在不远处的墨麟看着琉玉转身离开。这一夜的琉玉没有回到两人的房间,墨麟看着她敲开了鬼道院内那几位人族女子的房门,亮起的烛光照在纱窗上,燃至夜半方熄。没有人知道她们说了些什么。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琉玉除了联系身处妖鬼长城以南的方伏藏之外,有大半时间都与那个叫慕苍水的老者待在一起。直至鬼戏仙游祭的前夜,从长城附近回来的墨麟才在房间内见到了垂发披衣的少女。“你回来啦?”她神色十分平静,仿佛今夜并非一场大战前夕。琉玉上下打量墨麟一眼,眉梢浮现几分笑意:“这么晚回来,居然还记得更衣沐浴?”墨麟本就打算今晚去寻她,一路风尘仆仆,和那些一身臭汗的男人待在一起倒无妨,可若是要来见她,自然要收拾干净些。“朝暝怎么还在外面吊着?”回来时墨麟见到槐树上已经无聊得开始把自己当秋千荡的少年,还以为自己眼花了。“他自然要被吊着,”琉玉挑开窗,望向山坡下的槐树,“九幽现在四处都在声讨他——还有我和你,如果连这点面子功夫都不做,外面更该沸反盈天,骂你堪比桀纣了。”当日咸池街上满街都是热血上头的妖鬼。若非墨麟以妖鬼之主的身份镇压住他们,琉玉很难在不伤害在场妖鬼的情况下带走朝暝。琉玉也知道,如今九幽有不少妖鬼,对墨麟偏袒朝暝之举分外不满。“什么桀纣,不认识。”身后有冷冽的朝雾草气息包裹而来。他语调微扬,带着冷冽讥意:“若有胆子大的,明日可当着我的面说,我洗耳恭听。”这几日琉玉一直和那位中州天虞的老者待在一起,商议鬼戏仙游祭要如何应对那些对她不善的九幽百姓。而墨麟也忙着刺探玉山部署,暗中调动各城鬼道院的人马以备明日。自琉玉重生至今,两人似乎从未这样分别数日。明天还有生死攸关的事要做。墨麟脑中这样想着,然而鼻尖嗅到她身上馨香的一刻,头脑就失去了身体的掌控权,只能眼睁睁瞧着自己离她越来越近,近到能看清月光照亮她耳尖上浅浅的绒毛。“或许没人敢在你面前说这些。”琉玉低低笑了一声:“但藏在人群中的声音越来越大,总有一日能掀成震天涛声——”墨麟的眸子追随着她说话时牵动的耳廓。良久,他嗓音极低地说了一句:“不要怪他们。”琉玉眼睫微颤。她知道墨麟的意思。明明是在为了九幽妖鬼而劳心劳力,到头来他们不仅不领情,还在各城的茶楼酒馆中叫嚣着要将自己赶出九幽。若是前世的琉玉,早就翻脸管他们去死了。琉玉想起了前世出卖她的佃户。她到最后,也没有杀了他们。她知道,并非他们真的十恶不赦,而是那个吃人的世道逼着他们不得不放下良善仁义。九幽这些从未被人族善待过的妖鬼,亦是如此。“我当然不怪他们——”琉玉忽而偏过头来瞧着他,眼尾微微上扬,漾着意味无穷的神采。“那么多人骂我,我想怪也不知道怪谁,这笔账当然是算在你这个妖鬼之主头上。”他俯首吮住她耳尖,温热潮湿的呼吸扑在她的耳廓和脖颈。琉玉被他这样吮着,嗅闻着,忽而有种要被他一口吞下的错觉。“你想怎么算?”窗外月色迷蒙。被他双掌托在腰间的琉玉透过纱窗边的一瞥月色,感受着他的指节。她望入他湿润迷离的眼,轻声道:“我要你此后,都为我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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