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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起先平静地写着,崔戎说一句,他便写一句。但写着写着,心底便有轻微的痛,如涟漪般慢慢扩大。为什么痛,他说不清楚;那些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他依旧不愿意去想,却止不住泪水一点一点滴落。
“志愿未伸,大期俄迫……人之到此,命也如何!恋深而乏力以言,泣尽而无血可继。臣某诚哀诚恋,顿首顿首……”
铺天盖地的现实袭来,李商隐再无可避。他扔下笔,伏在崔戎榻边,号啕大哭起来。崔戎也不再说话。一老一少相伴着,只是不住地哭泣,在死别之前,除了哭,他们无法做任何事情。
天亮时崔戎去世了,李商隐的泪也流干了。他平静地替崔戎换衣入殓,又平静地找人来搭设灵堂、迎接吊客。崔戎在兖州深得民心,前来吊唁的百姓很多,李商隐通宵达旦地戴孝迎接,总不肯去休息。
又过了几天,李商隐准备扶柩回长安,忽听门人说有远客来访,然后不期然地看见令狐绹走了进来。
“为兄不才,新任湖州刺史,正准备去赴任。听说崔大人百年,便来拜访。”令狐绹说。
李商隐深深致谢。这个时候,朋友的探望,无异于雪中送炭。
令狐绹让他带着去灵柩前吊唁了一番。回到房中,令狐绹突然关上门,然后轻声说:
“听说你打算辞官,扶柩回长安?”
“正是。”
令狐绹皱了皱眉头,又说:“家父正在朝中想办法,想将你调回京师做官,你却要辞官,可如何是好?”
“在下只能愧对恩师一番厚遇。”李商隐愧然答道。
“听我说,”令狐绹急道,“崔大人并非膝下无子,扶柩回乡,并非非你不可。崔大人待你情重,我亦知道,可何必将自己的前途也搭进去?”
“崔氏二兄弟年纪尚幼,又都在长安。如何好叫他们千里奔丧再扶柩回京?”
“另找个人送回也是一样的。”
“我知道恩师的意思,可是,”李商隐顿了顿,眼中不由得泪光闪动,“人非草木,我若不为他做些事,又如何能够心安?”
令狐绹喟然道:“非如此不可?”
“非如此不可。”
令狐绹沉默良久,又摆摆手说:“罢了,我会向父亲写信解释,希望他能够理解。”
“待回京师我会亲自向恩师道歉,”李商隐说,“只是此刻,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兖州百姓留不住他,令狐绹留不住他,甚至连前程都留不住他。他扶着崔戎的灵柩离开兖州,千里奔波,去往长安。有人笑他痴傻,有人赞他义重,可是他心里清楚自己什么都不是,只是正视了自己的心。
他回到长安便病倒了,在崔家住了一段时间。等到稍微好一点,想要去探望令狐楚,却听说令狐楚临时有事外出了。于是他决定回故乡探望母亲,顺便养一段时间的病。临别的时候,崔氏二兄弟哭成泪人,李商隐也伤感不已,却还要强撑起兄长的坚强,劝他们不要过于伤心。
出了长安往东,不久便到了长庆。车马一路缓行,李商隐忽然看见一处地方,翠竹葱郁,便问从人那是何处。
从人亦不知,跑去打听一圈回来,告诉李商隐,那是一个叫做骆氏亭的地方。
李商隐沉默良久,然后说:“我们今夜去那里歇息。”
他们便入了竹林,沿着蜿蜒小道,一路行至骆氏亭阁。亭阁只有一名老人在守,许是寂寞得太久的缘故,看见李商隐一行来到,便很高兴地替他们铺床设被,准备饭食。老人耳背,几乎听不见东西,却还是很高兴地拉住李商隐说东说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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