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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茉感到些闷热。被厚棉被结结实实捂住的闷热,好似在火炉旁侧。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未曾有过。宋茉会自己生火炉,尤其是和爷爷在一块儿住的时候。爷爷年轻时候在大兴安岭做过伐木工人,落下了严重的风湿骨病,冬天的时候,他嫌弃统一供暖不够热,自己在家里花钱做了土炕,院子里弄了个小炉子。以前不约束环保的时候,就用小炉子烧劈柴,树枝啊,之类的,宋茉若在,还会给她烤些土豆吃。宋茉刚读小学的时候,有两年,教室中的火炉是需要值日生来生的——说到底还是供暖的纠葛,那时候工厂本身就已经是一摊烂账了,连供暖也吝啬,扣扣搜搜。每个教室都有自己的炉子和暖气片。每天早晨,三个值日生要提前一小时到校,用木柴点火炉,生火。宋茉是那个时候学会了生火。她在家务上一直很擅长,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其实也不是很对。缺爱的孩子才会早当家,早早懂事,早早做事,早早学会察言观色。大约也因为缺爱,在某些事情上,宋茉表现得格外敏感。她总能轻而易举地接触到一些隐藏在平静下的糟糕情绪,就好似玻璃纤维,好似石棉丝,直戳戳、不动声色地深深扎到她的皮肉里,潜移默化。就像初中时候和杨嘉北一块儿看的新闻报道,报道的是某某地下小作坊加工厂,加工那些价格低廉的一次性筷子,镜头里的小工厂杂乱无章,做好的、没装袋子的一次性筷子横七竖八地躺在污水地上,再统一去漂白装袋……那天晚上吃饭,宋茉掰开一次性筷子闻了下,糟糕的味道让她险些呕吐。从那之后,只要出门,她的包里永远装着便携的筷子小盒子,从不用外面的一次性筷。那种闷热窒息的感觉好像又重新回来,宋茉的腰不太舒服,身上的旧伤也有着隐隐约约的痛——去看过医生,医生确认那些伤痕没有伤到骨头和筋腱,她的疼痛是一种心理创伤,也就是“幻痛”。身体上的病尚可以对症下药,而心理和精神方面的创伤,虽然也有医生,但绝非医生和药物就可以成功治愈……宋茉醒来。被子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她没看到杨嘉北,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已经离开。挺好的。她不是一个擅长告别的人,每次离别都要弄得鲜血淋漓。慢吞吞地找到鞋子,宋茉坐在空荡荡的沙发上,打开电视,没什么好看的,基本电影都需要付费观看。她重新关掉电视,听到外面门响,站起来,她打开门,看到杨嘉北——“我妈新买了米,”杨嘉北拎着两个大保温饭盒,说,“是今年的新米,我回家蒸了点米饭,非让我带过来,你尝尝?”尝就尝。宋茉在外面吃到的米饭,大多是三季稻,倒不是难吃,只是她嘴巴挑,吃着不香。东北的大米不一样,攒了一年的劲儿,就熟这么一回儿。每年的新米,煮出来的粥颜色也不一样,浮皮潦草,一抹青么虚的白,香。宋茉好几年没吃过家乡的新米,默默让开。她看了眼时间,啊,已经到午饭时候了。杨嘉北带的不仅仅是米饭,还有菜。他和他妈妈一样,都是手脚麻利的人,筷子洗得干干净净,递给她。大块儿的红烧肉焖蛋,鹌鹑蛋是炸过一遍的,表皮微微发皱,焖着红烧肉的肉汁进去,香又不腻;溜肉段里隔着切成菱形的青椒块儿,细片胡萝卜,外焦里嫩,里面的猪里脊肉嫩嫩,咬开后才沾上外面一层浓郁酱汁;白菜豆腐炖猪肉粉条,用的是红薯粉条,豆腐热乎乎,吹一口,咬一次,再吹一口,吸饱了肉汤的白菜也是嫩到一咬就化;最后是个大拉皮,裹了浓厚的麻酱汁儿,黄瓜丝脆生生,又香又饱腹。还有韭菜鸡蛋烙饼,里面还搁了虾仁,表层的面粉烙得焦黄,切成四块儿,塞得满满当当。宋茉原本不饿,却也吃了一大半。杨嘉北还是习惯性地让她吃饭,她感觉对方有些不对劲,但贫乏的精力让她无法去细究,她太累了,好像只要呼吸活着就用掉了大半精力。杨嘉北还带了两罐大白梨。宋茉好久没有喝到过,有些惊喜,还有点新奇。杨嘉北单手打开拉环,稳稳搁在她手边,才说:“你那些书里面有封信,我没看。”宋茉:“啊?”她下意识搁下筷子要去拿,还没伸手呢,又被杨嘉北稳稳按住手。他的手掌心很热,热到宋茉好似被烫到了,一个激灵,不动了,盯着他。杨嘉北又慢慢地说:“先吃饭,吃完饭再说。东西放那么多年,有细菌。”宋茉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那封信就静静地躺在书页中,宋茉不懂俄语,不过这就是一个人名,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信封是用纸自制的,字是钢笔字,边缘都晕开,浅浅一层。宋茉只看着那个落款,这个名字也有些陌生:“宋青屏……是谁?”杨嘉北坐在旁边,他说:“我问了三叔,说是爷爷的长姐。”“啊?”宋茉愣了一下,喃喃:“怎么我没有印象?”之前没有计划生育,她爷爷统总三兄弟、三个姐妹,宋茉都认识,没有一个叫宋青屏的。
“她老人家去的早,”杨嘉北说,“八七年就过世了。”宋茉眼神一黯:“的确很早。”她犹豫着要不要拆信封,总感觉拆信是对长辈的不敬。但这些书又都是爷爷叮嘱特意留给她的……或者,爷爷也知道这些信的存在?可为什么爷爷从不说他这个姐姐?宋茉不明白。她犹豫良久,还是慢慢拆了信封,一打开,就是一股陈年累月的霉味,像浓郁、经久不散的一层烟雾,尘封几十年的东西在此刻缓缓展开。宋茉轻轻咳了声,将信封拿得远了些,微微眯起眼睛,弹了弹,轻轻抽出一张纸。俄语。宋茉不懂。这是杨嘉北的专长,他坐在沙发上,翻译成中文,再念给宋茉听。“尊敬的帕维尔·巴普洛维奇·卡尔甘诺夫先生,您近况可好?仔细一算,我们已经有七年没有见面。”读到这里时,杨嘉北略微停顿,又继续读下去。“我已经很少使用俄语,您所教我的那些词语,我几乎要忘得干净。虽然现在的我仍旧能够保持对俄语的阅读和写作,但不瞒您说,我几乎要忘掉那些单词该如何发音。现在的我在林场工作,和父亲一块儿接受改造。在我写下这封信的时候,我又听到外面响起的伐木声,它不像一种噪音,而是令我浮想联翩的一种乐曲。我总会将弯把子锯和松树的接触联想成琴弓和琴弦的奏鸣,工人的运作和伐树的轻重缓慢是不同的旋律……请不要笑话我,我的确需要依靠这种方式来保持镇定。过去的一年简直像梦,我经常从梦中惊醒,希望现实也是同样的一场梦境……遗憾的是并没有。可能我还没有适应林场的生活,这里的雪太厚太冷了。不过我很喜欢林场的那片白桦林,它会让我常常想到您。虽然现在的我已经开始渐渐忘记您的相貌。您的学生宋青屏。”信读完了,宋茉看着杨嘉北将信纸折好,她疑惑:“是大姑奶奶给老师写的信吗?”——爷爷的姐妹,称呼都是姑奶奶。杨嘉北说:“听起来似乎是。”林场。这俩字有些陌生。她知道自己爷爷和太爷爷都曾经在林场工作过,之前国家需要建设,需要木头,大兴安岭便有林场。林场工人统一砍伐樟子松、落叶松,这些都是顶好的木材。砍伐下的树木被运走,去建造房屋,去建房梁……就像东北大大小小的工厂,日夜运作,炼钢铁,抽石油,孜孜不倦,埋头苦干,将这些宝贵的资源去运输到国家其他需要的地区。就像有着许许多多幼弟幼妹的长兄,早早承担起家庭重责。因为是长子,因为是哥哥。宋茉说:“就一封吗?”杨嘉北说:“不确定。”宋茉差点要跳起:“其他的书——”“其他的书在我家,”杨嘉北说,“嗯,别住酒店了,退了吧,今天晚上去我家住。”宋茉盯着他。杨嘉北说:“别担心,晚上我保证不动你。”宋茉问:“你和我分开睡?”“嗯。”“那算了,”宋茉说,“不动我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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