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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伽罗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宋睿,说道:“弗里德里希·尼采曾经在《善恶的彼岸》中说过这样一句话——当你远远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宋博士,你说这句话该怎么理解?”
宋睿的嗓子开始发干,面上却丝毫未显慌乱,用原文的话回答了这个问题,“站在深渊边缘的人,应当小心自己不要沾染黑暗。”
“是啊,站在深渊边缘的人,应当小心自己不要沾染黑暗。宋睿博士说得很对。还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打败恶龙的勇士终将成为恶龙,恰如战斗在第一线的缉毒警察,稍有不慎便会被贩毒分子腐化,做出同流合污的事。你们是最靠近深渊的人,所以也是最容易被深渊吞噬的人。”
宋睿礼貌颔首,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态度仿佛与之前没什么不同,但是若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他紧绷的心弦和肢体已经因为这番话而放松下来。他认为梵伽罗并未看穿自己,也无法对自己造成威胁。
他摘掉金丝眼镜,一边擦拭一边慢条斯理地询问:“你在暗示些什么?我遭到了犯罪分子的腐蚀,是警队的蛀虫?我没有资格参与这场审讯?”
庄禛满脸都是讥嘲,就仿佛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他还以为梵伽罗想玩什么花招,却没料对方闹来闹去竟然在使离间计。这人大约也感觉到宋博士的加入对他很不利吧?但他不知道的是,能够成为公安部的专家顾问,宋博士的家世背景和生活经历肯定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
廖芳出于私人感情,飞快否认道:“你胡说!宋博士是好人!”她用笔戳着本子,语气懊恼地说道:“好哇,合着你在这儿等着我们呢!你在挑拨我们专案组内部的关系!”
梵伽罗笑出了声,一面摇头一面盯着宋睿,徐徐道:“我有说过宋博士被犯罪分子腐蚀的话吗?是宋博士自己对号入座,与我何干?”
廖芳拍着桌面说道:“你虽然没说,但你就是那个意思!你要搞清楚,现在是我们在审讯你,不是你在审讯我们!”
梵伽罗双手交握置于桌面,两根细长的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自己的手背,压低了嗓音说道:“我真正想问的是,宋博士,你加入警局,成为顾问,每天要面对那么多穷凶极恶的罪犯,与他们周旋,将他们绳之以法,你真的只是为了正义吗?你究竟是站在深渊边缘凝望的那个人,亦或深渊本身?”
宋睿漆黑双目掀起一阵狂澜,捏着眼镜架子的手太过用力,竟差点将它折断。但他太擅长控制自己的情绪和肢体动作,以至于庄禛和廖芳都没能发现他一瞬间的失态。
但梵伽罗发现了,于是靠向椅背,轻缓地笑起来。
宋睿戴上眼镜,语速变快了很多,“梵伽罗,我知道你在玩什么把戏。”他必须阻止这个人继续说下去。
“哦?”梵伽罗微微偏头,线条优美的下颌冲宋睿扬了扬,礼貌道:“你请说。”
“你所谓的通灵,只不过是略微高明一点的读心术罢了,精通心理学的人都能做到这种程度。你被警局传唤过一次,所以你知道专案组都有哪些人,通过这些人的言谈举止,你给他们做了侧写,毫不费力就能说出他们的性格特征。至于你为何能精准点中他们的站位,这也没有什么稀奇。刘韬脾气躁,性子独,不喜欢与人挤挤挨挨站在一块儿,所以进入监听室后一定会往旁边站;小李性格腼腆,缺乏安全感,喜欢往人群中间挤,所以他肯定是站在刘韬和杨胜飞中间的那一个,他的位置错不了。问题只在刘韬和杨胜飞到底哪一个会站在里侧,哪一个会站在外侧。你刚才也说过了,杨胜飞年幼的时候遭受过很严重的心理创伤,出于安全考虑,他无论在哪儿都会选择最靠近门的地方站立。于是他们的顺序是,刘韬,小李,杨胜飞。”
宋睿伸出手,指向透视镜,从左往右点过去。
庄禛双手环胸,满脸冷嘲。他觉得这种把戏不说破会显得很高深,一旦说破便只能用“拙劣”来形容。梵伽罗才几斤几两?宋博士又是什么人?梵伽罗真的以为他那点手段能唬住宋博士?
廖芳用崇拜的目光看着宋睿,心里默默感叹道:审讯果然是一个技术活,这一来一往的两个人简直像是在斗法一样!不过俗话说得好——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很明显,现在是咱们局里的宋博士略胜一筹!
然而站在透视镜对面的刘韬却摇摇头,低不可闻地道:“不是这样的,宋博士没说对。”问他为什么没说对,他也没法形容,唯有身临其境的人才能体会到被梵伽罗的指尖掌控,又被他的神念摄取的微妙感觉。
梵伽罗指着他们的时候是不偏不倚地指着鼻尖的,还会根据身高或间隔调整指向,但宋睿指着他们就真的只是猜测性地指一指,点出方位便罢了,根本没有那种精准无误的感觉。两个人明显不一样!
但这样的话,刘韬是不会说的,于是只能保持沉默。小李也张了张嘴,似乎想表达不同的意见,最终却没敢说出口。
梵伽罗抬起手轻轻鼓掌,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一行字——你说得对,你很棒哦!
宋睿被他戏谑的态度气到了,腮侧的肌肉微微一抽,似乎在咬牙,却又很快绽开一抹温和的笑容。但他说出口的话却与温和完全扯不上关系:“忘了告诉你,我也很擅长侧写。哦不,按照你的说法,这种能力似乎叫做通灵?你不介意我为你通一次灵吧?”
“你请说。”梵伽罗掌心向上,头颅微垂,一举一动都是优雅。
宋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徐徐说道:“现在的你应该不是一个多月前的你吧?你是这具身体的副人格。你似乎沉睡了很久,因为你打量四周的眼睛很明亮,那是好奇和新鲜的光芒。你对外界并不了解。你给自己的设定是贵公子,更确切的说是民国或前清末期的贵公子,因为你说话文绉绉的,带着那个时代的特殊味道。你能取代主人格表明你是一个性格很强势的人,你以玩弄人心为乐,没有基本的道德感,更没有法律意识。与其说你是一个人,不如说你更近似于一只兽。你的身体里满是兽性,那个主人格,大约被你当成猎物吃掉了吧?”
庄禛冷嘲的表情渐渐被凝重取代,锐利的鹰目一瞬不瞬地盯着坐在自己对面的青年。他终于意识到这个人究竟有多危险,哪怕对方并未参与这桩连环杀人案,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已经是手染鲜血的罪犯了!
廖芳捂嘴惊呼,看着梵伽罗的双眼不断闪烁,似是十分惶然。
梵伽罗偏着头,勾着唇,眯着眼,一边鼓掌一边赞叹:“精彩!不愧为国际顶尖的心理学家!”
宋睿站起身,双手支撑着桌面,首次用咄咄逼人的语气说道:“所以我劝告你从实招来,不要跟我们玩花样。你玩的这些都是我玩剩的,明白吗?”
梵伽罗并未站立,但双手也延展开来,轻轻撑着桌面,漆黑双目由下至上地看着宋睿,却无端显出几分睥睨的气势:“宋博士,你是不是认为自己很强大?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对你而言都是垃圾,剩下的百分之一则是你可以观测和玩弄的对象?”
宋睿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张口欲言,却被梵伽罗打断:“不,你错了。在我眼里,你简直弱小地可怜,比街边的乞丐、比初生的婴儿、比濒死的老人,更为不堪一击。你明白一个人最强大的力量来源于哪里吗?来源于情感,来源于意识,而你两者皆无!让我来告诉你,情感和意识究竟能强大到何种程度。”
梵伽罗忽然转头看向庄禛,低声道:“你质疑我,鄙视我,戒备我,厌憎我,你的情感很强烈,基于这些情感是因我而产生的,那我借来一用也未为不可吧?”
庄禛尚且搞不懂梵伽罗在说什么,双手就被对方的双手牢牢握住,继而一同握住了被他摆放在桌角的那个保温杯。
肌肤被梵伽罗碰触的一瞬间,庄禛浑身都冒出了一层鸡皮疙瘩,只因对方的体温太低,覆上来的时候就像覆上了一层冰。那种看不见的磁场再一次把庄禛牢牢包裹,从他的眼耳口鼻乃至于每一个毛孔钻进去,渗透他的大脑和心脏,把蕴藏在这些器官里的情感一同摄走,又顺着指尖灌入保温杯。
那种情感的蜿蜒流动,思想的奔腾驰骋,隐隐约约却又清清楚楚地存在于庄禛的每一个感知细胞中。他整个人都变得迟钝了,像是被包裹在一层厚厚的膜里,唯有被梵伽罗覆住的那双手最为敏锐又最为直接地探知着外界。他的眼中满是惊骇,他的头脑掀起风暴,他的心脏狂乱失序,但身旁的两位同事却根本不知道他正经历着怎样的惊心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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