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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完整章节』(),这才发觉茶汤已沸腾良久。那些僮仆被方才突然冒出来的大片杀手吓破了肝胆,到此时还头重腿轻,心悸失色。梁麦提起茶壶,为在座之人斟茶,只是似不常做仆役之事,动作有些生涩。好在无人在意,只有谢韬接茶时道了声,“只怕茶汤老了。”簪缨道:“明公风雅之士,何必将就。嫌旧茶煮老,泼了,换杯新茶不好吗?”谢韬摇头不接她的机锋,呷了口茶,指甲轻敲枰沿,“六路……我一路一路听下来,倒没有西蜀的事了?”簪缨笑道:“谢府君说笑了,今日我来请府君借道伐蜀,是为了投入最少的兵力达到最大的成果,荆蜀一破,江南便再无屏障,接下来便可不再死人。可若府君不愿,那么我舍近求远打西蜀何益,集中兵力主攻沿江固堡,直捣黄龙才是正理。”谢止听她一口一个伐蜀,破荆,还什么直捣黄龙,神情有几分啼笑皆非。而今天下还不在她手,自家这一方还都是南臣,这小娘子什么都敢直言出口……一只修长冷白的手从旁抄起簪缨的茶杯,簪缨转头,看见卫觎就着她喝过的唇印,把剩下的那点茶底子喝了。卫觎低头,看着她阳光下白嫩的耳垂,失了会神,“渴了。”谢韬轻咳一声,卫觎睫梢扫过去,“我在谢刺史眼里不已是个死人吗,也会因我心境动摇?”谢韬被后辈针锋相对,蓦地也认真作色,不再看卫觎,面向簪缨,眼光含笑,又似无情:“难为唐娘子将这些话背得滚瓜烂熟,想来出发之前,大司马没少教你。你既出题,且听本府破一破此局,如何?”簪缨并未因谢韬话里的轻视而动怒,点头:“愿闻其详。”这局棋,才至中盘。谢韬前半盘布局已成,落子如飞,“娘子纸上谈兵说得慷慨激昂,一口气便要投入二十万兵力,且不说洛阳是否真有百万雄兵,首要的问题,师出何名?“卫觎收复洛阳,尚未临朝称制,还可勉强以晋之大功臣论。一旦发兵,你们要弑君?篡权?可有想过如何堵天下悠悠之口?”“何篡之有?”卫觎忍不住冷笑,“我定功后,请南朝君臣迁都洛阳没有?请了。替李豫老儿在皇宫中替他暖殿没有?也暖了。我是左等右等,可李豫既不渡江,也不封赏,所有战死士卒,至今未见南朝半分抚恤。他昏庸懦弱,怕担恶名,急不可耐惮位于子,如此君王,可称为君?”谢韬一眼看出这个小子是在给簪缨争取长考的时间,还“暖宫殿”,亏他想来!他重声道:“观棋不语,我是与唐娘子说话。”卫觎毫不在意地一哂。“大司马之意便是我之意。”簪缨没有凝涩地接口,落子,“昔大司马在京口,使胡人不敢南向,今在洛阳,六州不敢异谋。圣贤都说,汤流放桀,武王伐纣,是诛一残暴独夫,未()闻弑君。”谢韬道:“北方初平,娘子才得仁善佛子之名,这么快又要烽烟再起,死于途者以十万计,娘子心中可安?”簪缨道:“菩萨低眉,金刚怒目,缺一不可。至于仁善,不知府君对我有何误解,我的仁义只对亲友,而非敌雠。”谢韬忽地想起他之前听闻的讨庾檄文,思及这女子自幼在宫中受过的非人折磨,对上那双清澈坚定的眼眸,顿了一顿,道:“好,就算洛阳能发兵二十万,转战千里,粮食运输,舰船调配,都是问题。”“豫州寿春。”簪缨腕下虚画一圈,“我有此地,则府君之言皆不成问题。前番我已说过,谢二兄的治所只是暂居,豫州的乞活军早已屯兵驻守控住了此地。哦,今日商谈若无结果,世兄也不必再回去了。寿春此地,握南北之咽喉,掣东西之肘腋,建康之肩髀,淮左之要冲,北得此地,先机尽得,南失此地,先机尽丧。寿春以北尽是我的,河洛平原辽阔,有多少粮马征调不得?我大可沿行军开拔路线,在各个中转之城设立邸阁,粮行漕运,自河至石门水口,再达于汝水、颍水,无丝毫阻凝,何患之有?”她目色若灼灼桃李,眼中所有仿佛不是一盘棋,而是一张地图,语声铿锵:“至于寿春以南,只消我军把控住涡口、颍口两个入淮口,源源不断地投入兵力,出淝水,驻合肥,那么便是进可攻,退可守。东西万里,水陆并进,我拿整个唐氏和洛阳国库和南朝拼,府君,何如?”谢韬:“纵使粮运不是问题,任你再多骑兵骏马,到江南打的是水战,你有多少船?”簪缨笑了,“还未开战,府君便要试探我方老底不成?我们有多少船,府君不知,南朝有多少船,先前淮南行省原有的加之檀家出资新建的,我们可是一清二楚。”谢韬啪一声落子,围杀黑子在边角左冲右突的那口气,道:“你摇橹渡江,我竖栅拦船。”簪缨道:“你以栅拦,我以火攻。”谢韬道:“不晓天文不知风向,烧的是谁家船?”簪缨道:“将遣敢死之士,乘小舟灌膏油,必烧敌船!”
谢韬道:“我可在寿春南筑浮山之堰,待敌军来,开闸灌城,使来犯之兵尽为鱼虾。”簪缨道:“刺史莫欺小女不解事,淮南土地浮松,难成堤堰,不等建起,水冲自溃。若南朝出此昏招,三年也成不了事,我却保证,三月之内必然发兵。”谢韬眯眸,“节≈ap;完整章节』()谢韬目光深动,显然簪缨所言并非空穴来风,京城浮靡风尚,也一向是他的一块心病。二人这番折冲樽俎,针锋相对,只有真正领过兵的人,才知其中的动人心魄之处。双方在以唇舌短兵交接,不见血光,却与战场上真刀真枪同样凶险,因为双方都心知肚明,今日的结果若不理想,这一切纸上谈兵都有可能发生。簪缨在没有卫觎声援的情况下,应对从容,在谢韬面前不落下风。若说之前那六路大军的布置安排,还可疑心是簪缨从他人口中听得计策,事先背好来应付谢韬。可是后来谢韬的每一道诘问,无不刁钻切要,根本无法提前准备,非胸中统揽大局者,不可能应对自如。可要知道,短短两年之前,她还只是个在乐游宴上连离骚都未听过的女子。卫觎看向簪缨微微褪了点鲜妍的唇色。在如此高强度的质问、应对、博弈、游说之下,她怎么可能不累?檀顺看着阿姊的气色,蹙眉郁愤,欲上前助阵,被卫觎摇头阻止,不让他岔神。谢韬徐吐气息:“小娘子有一言不实。”“哦?”簪缨神色若淡着的空谷幽芷,“还请府君赐教。”谢韬:“你口口声声以京口三万精兵做威胁。京口与建康不过唇齿之距,倘真能一战而功成,凭他卫十六的脾气,早发兵攻占京城了,还等到今日在此与我徒费口舌?“你们必定也料到,京口兵出攻建康容易,攻下建康覆灭了李室皇廷后,这东南之地犄角不接,江、吴、楚、越失主,各路都军流民,揭竿而起,群雄并作,恐京口兵等不到援军,又被合剿而灭。”“到时候,”谢韬目光高弘而深远,看进簪缨的眼里,“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为逞一时之威,开启天下大乱的战端,这便是你们的大义吗?”簪缨对于他扣给自己的这顶帽子不以为然,“何来的群雄并起,天下大乱?长江以北,豫州生不出乱,兖州服膺大司马,青州凉州等佛教兴盛之地,诚心皈依我唐子婴一人,非但不会生乱,还忠心护主。翼并两州,魏贼尽灭,鲜卑残部避于阴山之北,不敢复出。北雁依附,柔然合盟,西凉小国,不足为惧。请府君告诉小女,乱在何处?”她不待对面回答,应付棋盘上的收官,自问自答道:“乱的是你南朝都城,是西方蜀地,是百越山贼,是岭南乱民,南朝自乱阵脚,与我北境何干?”谢韬饶是好道行,听到这句话,不由暗火丛生,沉声道:“唐娘子便如此置身于事外,不顾生灵涂炭?!”簪缨寸步不让,奇道:“难道这一切后果,不正是因为府君吗?府君今日但让一步,他日便少()死百万人,若不让,这百万人的性命可都要算在府君头上了。”要道德绑架,谁又不会?谢韬几乎气笑,“好个强辩狡辩,旁的没学到,卫十六的口才你倒学了个十足。只要洛阳愿意收兵,维持隔江而治的现状,这天下便可太平无事,再无一将功成万骨枯。”簪缨看着棋盘,半晌,扔下还欲补救的棋子,摇了摇头。“隔江而治,南人憎北,北人忘南,自割江山版图,遗祸后世,我岂能甘。”谢韬问:“非打不可?不怕背万古骂名?”簪缨背后的卫觎忽然笑了,仿佛谢韬的问题多此一举。簪缨也笑了,“或许府君不信,我心之所愿,能不打就不打,若不能不打——”她抬起眼,精致的脸庞露出一个恬美无辜的微笑,连声音都透出一丝甜软,“我会打得你们爹娘都不认识。”谢韬一下子噎住。他能推演出千种策略,但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举止娴淑的女郎会突然冒出这样一句大糙话。梁麦睁大眼睛看着唐姊姊,连嘴都忘记合上,好像惊奇佩服之至。从来不笑的姜娘听到女君的话,扬起唇角,檀顺无意看入眼中,煞是好看。当日,沈阶以性命质疑簪缨柔善太甚,只能行小惠,而无法成大事。若说此事给簪缨带来了什么变化,无疑便是将她蛰伏心中的锋芒逼了出来,让她明白了必要时候须将自己的利刃露出,对手才会正视她,放弃无谓的轻疑。她比任何人都不愿生灵涂炭,干戈交氛;但若世人以为她软弱好欺,一味挑衅她的底线,她也决不退让半步。杀人,她不会,吞地,大可以试试!“府君此刻是否在揣测,我此言真假,是否疑虑,区区一女子,有何魄力敢让天下交兵?”簪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可开局之前,府君亲口说过,有些事,你赌不起。”“可这局棋,是你输了。”谢韬平静地说。那盘业已下完的棋,白子胜。以簪缨如今的棋力,纵使绞尽脑筋,面对谢韬全力以赴的一盘棋,依旧没有胜算。天上云舒卷,在碧血斑驳的草地上浮漾起时聚时散的阴影。炉具上特从襄樊带来的甘泉之水早已干了,茶亦冷了,卫觎透过簪缨发顶,凝视那盘棋,没有半分紧张担忧之色,心中默念:你当真是执白吗?与此同时,簪缨反问:“谢府君,执的真是白子吗?”谢韬背脊一瞬绷紧,在这句话后,他终于正视起眼前的弈手。只听簪缨道:“我听说棋中有一种特别的玩法,便是棋子变色。再有优势的局面,只要近墨者黑,白子尽可变为黑子。“府君说我输了,我却看盘上棋子皆可翻转,为我所用。”此语大气魄!谢二郎内心怦然一跳,怔视女子。她的语气,不是威气霸气冷气杀气,唐子婴是世间绝色,认真说来,她的娇气媚气还多些。可有一瞬间,他分明感觉到那层妍丽红妆之下,有一种砭骨的凌迫之感。他忍不住道:“阿缨……”簪缨起身,向谢韬叶袖而揖,“府君今日冒险来此,小女敬佩。但府君的目的,只是好奇我的应对吗?还是,想给自己一个被说服的机会?如今华夏分崩,旧京幅裂,摽末之功,正系于明公一身!您心知肚明,如何做才是对苍生最好的选择。我不敢说解万民于倒悬,但扬清激浊,举善弹违,绥宁四方,义不容辞。亦知府君重名,行事谨慎,在此愿向府君保证,待干戈止息,荆州刺史,还是荆州刺史。”这算新朝之主向他许以重诺么?谢韬长笑一声,“我谢韬之原是为一州官而蝇营吗?”“那你以为她是为了一己虚名私利,才在此与你的刁难周旋吗?”卫觎上前去,轻轻抹了簪缨额角的汗。“真少见你如此可着一人,连一句话也说不得……”谢韬一对上这个凶名在外的桀骜之子,就有些无奈。这位风流刺史脸上绷着的那层疏离的面具,此时终于一笑消弥,目光重新投向与卫觎相携手的簪缨身上。说来也奇,一站到卫觎的身边,这个一身气势的女孩子便被衬得娇巧起来。谢韬眼中,簪缨是典型江南烟雨滋养出的姝丽容貌,柳眉桃眼,美入骨里,再怎么充势,也不像她母亲,眉眼间露不出风剑霜刃般的英气。她身上没有雌雄莫辨的锋芒,而她也不故作飒爽英姿,她原原本本而来,不易装不扫眉,就以这一身娇姿丽色示人。然后,以棋枰为沙场,六路强兵齐发,毋庸置疑地说服了他。谢韬沉思几许,“我还有一个问题,来此之前,你何以自信我陈郡谢氏愿意助你,亲手毁去立身根基,灭尽南朝百年风流?”簪缨道:“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可会被吹散的风流,不是真风流!”谢韬神色一变,长呵一口气。好一个不是真风流!他怡步踱出亭外,眺望已经打扫干净战场的白水绿茵。“谢某只当今日不曾来过。今日的疏漏,是我治下不严,竟出刺杀之事。无独有偶,以后若再有纰漏,也难免了……”簪缨与卫觎蓦然对视一眼。谢韬的言下之意,便是默认荆州会撤防借道,接下来他们想穿过江襄去做什么,他只当不知情。成了。簪缨面上看不出喜出望外的兴奋,只是一下子放下心中大石,向谢韬道谢一声。目的达成,也无须虚情客套,卫觎直接当着谢韬的面传令:“告诉龙将军,不必再随行,带着他领出来的兵马,直发巴蜀。把蜀国给我打下来,蜀王府内亲眷,严加看管。”簪缨加上一句,“不可伤害惊扰郗老太妃。”谢止听得一脸神思古怪,敢情对方还真是兵强马足来赴会的,若今日父亲不答应,这队人马是否就剑指襄樊了?原本大家心照不宣,你好歹遮掩一点,出了木兰陂再发令,我们也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此昭昭不掩,是真不拿我们当盘菜啊。谢韬笑着拍拍儿子肩膀,他是卫十六,能叫皇帝吃瘪,他认真起来,谁能从他手里讨到便宜。只不过临别之际,谢韬犹豫一许,还是忍不住道一言:“妇德倾城,迷朱夺紫。古今从未有之。”他人情练达,如何看不出簪缨的野心在哪里,而卫十六对她的纵容又近乎无限。“你们,当真想好了?”自古从未有女子称帝的先例。若这位唐娘子真有时运登临绝顶,他今日为印证自己的判断而使出的所谓“刁难”,比起将来这名娇客将要面临的非议,便是小巫见大巫了。簪缨回首一笑,并不讳言:“凡事总有第一次,凡位总有第一人。刺史可有想过,世间男女对半而分,古今却从无女人称帝,也许这本身,才是亘古寰宇最怪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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