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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我以死(二)方才寂尘老和尚走时顺手关了门,此时门外风雨大作,昼色昏昏,有雨滴打在窗纸上,像是一种接连不断的催逼。落薇伸手,捡了一颗黑棋。她将那棋捏在手中,死死捏着:“先帝仁善,不动兵戈,让北方边患拖了十余年之久。所以,从你拜相那日——或者更早开始,你便下定决心,要为天下择主?”玉秋实坦然承认:“朝中那帮文臣,有谁去过北境?我外放之时,细细走过每一寸边土,大胤与北方诸部,兀儿回、查哈里、厄真,在本朝必有一战!君主若是毫无血性、一味求和,这边患要留到何年何月?太子泠施的是仁道,乱世之中,至圣先师尚且被四处驱逐,揣着理想便自以为可以趟平前路的人,又会将国家带到何处去?”“我不是没有给过你们机会,可他天真得连陆沆和薛闻名之争都看不开,我在资善堂中听了他每一场论政,同每一位皇子都接触过。三王庸碌,四王纨绔,五王清高,只有陛下——”“你选了他。”“没错,陛下虽年岁尚小,可那时我就知道,能以铁血手腕治国、为我朝驱除边患之人,在先帝诸子中,也只有他了。我知道先帝喜爱太子泠,可我报的知遇之恩,不是对先帝一人,是对这个国家、这个天下!”“刺棠案是我给你们的最后一个机会,可惜啊,是你们没有抓住。”玉秋实肃然道,“古来夺嫡,哪有不流血的?娘娘猜得半分不错,我知道以陛下性情,上位后断不会容我、不会容任何一个知晓当年事的人,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全身而退。”“权势财富非我心属,青史声名亦不过浮云,我只是为这个国做了我觉得对的事情,虽九死其仍未悔。儿孙嘛,能保得下来便保,保不下来,随我一同驾鹤西去,也不算坏事。今日娘娘选了个好地方——佛曰,阎浮提众生,起心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罪。然众生渡尽,方证菩提,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1]他抬手将棋盘掀翻,碎子飞溅。落薇坐在原处,重复了一遍他念的佛经,忽地抑制不住地大笑出声,她低头看向手中的那颗黑子,漠然道:“太师说得冠冕堂皇,但凡我这些年少了解你一分,都要信了。”她抬起眼来,面上分明带笑,眼中却一丝笑意都没有:“我知道你有舍身的决心,也确实做了你的选择,可是太师啊,你真的一分私心都没有吗?你这些年不曾贪腐、敛财、包庇、徇私,当年以《哀金天》杀人时不曾挟私报复么?你在写《仲尼梦奠帖》时,有没有害怕善恶报应有一天落在自己身上?午夜梦回,会不会听见先帝的质问?”落薇掷棋起身,不屑地继续道:“你以为宋澜以术制人,就能坐得稳这江山?他如今年轻,你我在朝,尚还能耐着性子隐忍,朱雀已立,你以为他还能忍多久?纵然那时他以铁腕平了边患,朝中台谏缄口,臣民道路以目,王朝弥漫着诡术的惴惴之气,文脉、道心、礼教、风骨——这些,到哪里去寻回来?想做不在乎身后名的圣人(),你差远了。≈ap;rdo;玉秋实手边微微一抖14()_[()]14『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却道:“娘娘说老臣差远了,那便是差远了罢。”“小人杀君子,还要如此遮掩,当真听得我恶心。况且,他再心软,也分得清是非对错——而你,你那一番剖白,究竟有几分是成圣之愿、几分是小人恶念,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落薇越说越怒,冷笑连连:“你有何资格审判他,你以为他不懂你口中那些阴谋诡计?他不为,是不屑!桂林一枝,昆山片玉,君子因其可贵而世所不容,然而他们濩落一时、千载称圣,在这片土地上绵延良久的精神,是诡术永远悟不到的。罢了,与你多说无益,太师,有一句话我要还给你,你的择选千疮百孔,我们的升平理想,是你不懂。”玉秋实面无表情,只有花白须发微微颤抖,半晌才道:“无妨,我本一世孤臣,生前孑孓独行,死后青蝇吊客。今日你为除我,已倾尽所有,想必也能猜到,我死之后,你必不能活,也好,我的选择究竟如何,青史简上自有分晓,你我便一同到地下去看罢。”落薇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了下来:“地下?太师要入地狱,便自己去罢,本宫无意与你同道。”她站起身来,露出一个嘲讽笑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倾尽所有……你以为,这就是所有吗?宋澜还坐在朝堂之上,只杀你,怎么足够?今日,我将太师约至此处,其实是有一件事想要告诉你的。”玉秋实不屑一笑,淡淡道:“臣洗耳恭听。”落薇弯下腰来,低声道:“这件事,我猜你肯定不知道。自宋澜登基以来,你就一直极力进言,想叫他杀我以绝后患,还千方百计地试探,可宋澜从来不信。你以为,这是因着他对我恋恋不舍的那点儿情分。”玉秋实一怔:“他杀伐决断,独与你和太后有些旧情。”“太师,你这可就想错了,”落薇认真道,“他可是你亲自挑出来的人,怎么会囿于‘情’之一字呢?你对他说,我迟早会知道的,不如早些下手——太师啊,你聪明一世,难道就从未想过,你亦在彀中吗?”听到这里,玉秋实微微蹙眉:“你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是说,你就没想过,他不杀我,是因为你和我没有区别么?”落薇笑道,“他担忧我知道真相,也担忧你知道真相,干脆放我们二人在朝中互相制衡,他坐山观虎斗,谁先死,都不要紧。”玉秋实瞥她一眼,有些疑惑地自语:“真相,还有什么真相是我……”“自然有,”落薇断然道,她敛了面上所有神色,掀起眼帘,直直地看着他,“太师知不知道,先帝是怎么死的?”闻言,玉秋实终于面色大变,他忽地站起了身,颤手指着她道:“你、你敢污蔑——”“污蔑?”落薇冷冷地反问,“这些年来我在内宫苦心经营,九重城门之内,没有我不知道的秘密。我知道你不信,故而上岫青寺之前,我特地送了些好东西去你府上,不妨归()去一观。”玉秋实立刻起身,拂袖向外走去,没走几步就听落薇在他身后笑道:“太师,一世、孤臣?哈哈哈哈,你报知遇之恩,亲手送先帝入幽冥地府,‘窃国’二字,实在不算冤枉!地下见了先帝,你可得问他一句,问他如今还能不能背出你的策论?”他推开了门,回头看了一眼,落薇站在原处,面容半明半暗,平静得如同一尊塑像,声音亦如同呓语。“——到时候,你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了。”玉秋实嘴唇微颤,急急地转身离去,甚至险些在门槛处绊倒。寂尘取走了他的油纸伞,他环视一圈,没有寻到,便直身冲入了雨幕中。抬脚之前,玉秋实低头看见了自己早已被沾湿的衣袖。“这是一场大雨,”他喃喃道,“无论你我怎样小心,都免不得被雨水浸湿。”落薇看着他的背影,一手扶着门框坐了下去,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捂着自己狂跳不止的心脏,终于痛快地大笑出声。
禅房外的回廊前,有雨水汇聚成线,连绵不绝地落下,她伸手去接,雨滴沉重地打在她的手心,甚至溅了几滴到了她的脸上,微凉。落薇仰头看着昏暗的天幕,看不出时辰,只觉得该是她约燕琅和叶亭宴来的时候了。她坐在门前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先等到了带着斗笠策马上山的燕琅。燕琅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匆匆跑过来,往房中张望一圈:“那老狐狸呢?”落薇微笑着回答:“被我吓跑了。”她扶着门框想要站起来,却腿软得站不起来,燕琅吓了一跳,连忙来扶她:“他不是一个人上的山么,你怎么吓成这个样子?”落薇摇了摇头,燕琅回身将房门关好,拧了拧自己湿透的披风,好奇道:“你决意动手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话说,你究竟对他说了什么,将他这老谋深算之人都吓跑了?”“其实,再多的权术、阴诡,织再密的网,都是无用的,”落薇沉默了一会儿,方徐徐开口道,“我对他也说过,所谓术、势,归根结底……”她抱着棋匣蹲下,迟缓地捡着地面上的白子:“是要让他们自己离心。宋澜这些年依赖他、忌惮他,可他总归不如一个凝聚着自己骨血的孩子重要;玉秋实扶持宋澜,知道他心思深,可若这心思深到连他自己都猜不到呢?古人说过犹不及,我倒要看看他挑的‘执剑之主’,有没有把他自己吓一跳?”她端详着手中一颗刚捡起来的棋子,笑着说:“说到底,他以为自己是张良计、过云梯,可实际上,他只是一枚连姓名都没有的棋子罢了。”燕琅听得似懂非懂,落薇见他困惑神态,便叹了口气,为他解惑:“宁乐死时,为我寻了一把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刀——你知道先帝是怎么崩逝的吗?”“先帝?”燕琅惊愕道,“什么意思,是宋澜?”“是宋澜,”落薇接口,她敛了面上的笑,伸手拭去了眼角未落的泪滴,“玉秋实到底是感念先帝的,我虽没有猜到他心中所想,却笃定此事必然能诛二人之心。今日之后,玉秋实这个威胁,便不复存在了,说起来,还是先帝助我……”她还没有说完,燕琅便敏锐地听见雨幕当中有脚步声,不由喝了一句:“谁?”他持剑一指,禅房老旧的木门应声而开,被剑气激得咯吱乱响,落薇回头看去,见叶亭宴正站在门外。他一袭青衫,鬓发凌乱,不知是不是因为上山时没有带伞,浑身已经湿透了。丝缕长发黏在脸颊上,有水珠正顺着素白脸颊向下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落薇少见他这副模样。青衫落拓风雨客,像是一樽一碰就会碎掉的透明琉璃。“你……”她迟疑着开口,还没有说下去,一侧的燕琅便惊道:“叶三公子!还真是你啊,好久不见,今日你怎么也来了?”落薇转身问:“你认得他?”燕琅挠头道:“自然认得,叶三公子在我们幽州可是个传奇人物,去岁和北方诸部打的那几场仗,还是三公子投入我父帐中出谋划策,才赢得那般容易。”他抱着剑凑近了些,自来熟地问:“我早听你在朝廷里领了个官做,不过回京之后多在禁足,不得空去拜会,三公子近来可好?对了,你那未婚妻子跟着你一起来汴都了么?什么时候能叫我喝上你们的喜酒?”落薇重复了一遍:“……未婚妻子?”她察觉叶亭宴脸色不对,便走上前去,将他黏在脸颊上的发丝拨到了耳后。燕琅见二人亲密神态,瞠目结舌,但还是什么都没问出口。落薇专心地看着叶亭宴,手指从他冰凉面孔上拂过,他也垂着眼睛,专注地看着她,毫无血色的嘴唇颤了好几下,才很轻很轻地问出了一句:“这就是……你的必杀之计吗?”落薇动作一僵:“你都听见了什么?”他却只是神态恍惚,自言自语地说着一些她听不懂的话:“他对你那样好,你知道的时候,有没有……”燕琅终于忍不住开口:“你们这是打什么哑谜呢?”听了这句,叶亭宴如梦初醒,他往后退了一步,先看了燕琅一眼,又看了落薇一眼,很勉强地扯出个笑来:“娘娘想告诉臣的,臣已经知道了。”落薇的手僵在空中,她追过去一步,沉声唤道:“叶三……”叶亭宴却又退了一步,毫不介意地将自己彻底暴露在了雨中。蒸腾水汽里,他看着她,眼尾泛着隐约的红。不知为何,落薇忽地感受到了一种第一次相见时的心悸,这样的心悸竟比她方才提着一口气面对玉秋实时更甚。心跳一下一下,带来抽动的、难以言喻的痛楚。她惨白着脸,险些跌倒,燕琅伸手扶住她,等她再次抬眼时,发现叶亭宴竟就这样跌跌撞撞地离去了。那一抹青色在雨中越来越淡,直至和乳白的雾气融为一体,再也看不见了。落薇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的裙摆也被雨水打湿了大半。“这是一场大雨,”她苦笑一声,喃喃地说,“无论怎样小心,还是免不得……被雨水浸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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