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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我以死(六)他走后许久,落薇才回过神来,脱力一般倚在窗前的小几上,握过刀的双手抖个不停。她也不知道自己如今的心情到底是自责还是后悔,只觉得头晕目眩——与他对峙,竟比见玉秋实累得多了。张素无进殿来奉茶,落薇见了他,才想起来问:“他近日在宫中留宿得也太多了些,你可知是何缘故?”“小人已经探听过了,”张素无托着茶盏,低声答道,“这些时日,娘娘为了避嫌少出殿门,不知陛下已出了雷霆杀招,听闻,朱雀司中的石雕都要染上血色了。”落薇面色苍白,恶心欲呕:“他是留下来为宋澜处置此事的?”张素无却摇了摇头:“恰恰相反,他是留下来平息此事的。”落薇蹙眉:“平息?”张素无道:“娘娘知道陛下的性子,他在太师手下忍了这几年,对其党羽不说恨之入骨,也有十分迁怒。如今忧患甫去,台谏当下又因与陛下同仇敌忾,暂且不好对朱雀说些什么,陛下借此机会,寻了几个人泄愤。”“他抓了谁?”“昨日小人去问,至少有四人——高孟、余徵、刘千路、薛闻名。”落薇一怔:“确是太师心腹,可他们几人……”她没有继续说,转而道:“命保下来没有?”张素无点头:“叶大人昨日苦口婆心、寸步不离,好歹才保了下来,四位大人虽有重伤、或流或贬,到底是活着从朱雀司中脱身了。”“他这样懂宋澜的心思,若是当年便在,金天之祸或许能免,叶三这个人哪,”落薇恨声道,“这个人……罢,他今日冒险试我,若只为确信我心仁善,自然是好,可若是他自此之后仗着我不忍下手而肆无忌惮,便不好办了。”她扶着额头,感觉自己十分头痛:“他既然这样试我,我也得寻个办法,把他逼过来才是……”张素无劝道:“娘娘劳累,早些歇息罢。”落薇点了点头,起身回了榻边,解下纱帘时,她忽地想起了什么,问道:“既然这四人已出了朱雀,叶三为何今日也留下了,宋澜何在?”张素无道:“叶大人留下,却不曾伴驾,自然是因为陛下同自己要见之人说的话,不能叫他听见。”落薇了然:“他又去见了玉秋实?”她转身回帐,伸了个懒腰:“既问不出什么,想必是去道别的罢,要我看,这对师生何必道别,他二人在幽冥路上,定有再逢之期。”张素无迟疑问:“娘娘当真不担忧他说出什么?”落薇摇头,摆手叫他下去:“说与不说,根本无甚分别。”诏狱之内,不知何处落了一滴水,砸在积雨的水洼之中,发出“滴答”一声响。这声音原本十分幽微,落在玉秋实耳中,却如闻鼓震,他猛地惊醒,瞧见自己面前多了一个玄色的影子。宋澜毫不顾忌地坐在他面前的杂草之上,正静静地看着他,也不知他已在这里坐了多久。见玉秋实醒转,宋澜便微微一笑:“老师,你醒了?”他官爵与虚衔已去,自然不必再称“太师”了。玉秋实虽被拘入狱,但多年积威尚在,宋澜也未以酷刑相对,到底给他留了一分体面。纵然落入这样境地当中,他也不曾羞恼,甚至整了整衣襟,坦然问了一句:“子澜来了许久么,怎地不唤我醒来?”宋澜道:“他们说老师这几日难得安眠,我不忍开口。”玉秋实叹道:“是啊,总是梦见些过去的事,睡不好。恰巧你来,今日却是个好梦。”宋澜颇感兴趣:“哦,是什么样的好梦?”“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1]……我梦见了三座仙山,云雾缭绕,我站在崖壁之上,眺望这大好江山。”玉秋实闭着眼睛,缓缓地道,“有归雁自南方来、硝烟自北方起,我听见鸣金声、箭矢破风声,还听见酒液倾倒、一曲《满庭芳》……玉山倾颓上云去,江湖满目是春风——你说,这算不算得上一个好梦?”两人之间忽地陷入一片沉默。半晌,宋澜才开口,声音很低,听起来似乎有些伤心:“老师,你后悔了,是不是?”“玉山倾颓上云去,江湖满目是春风……”他又念了一遍,笑起来,“这是皇兄的诗、皇兄的江山,当年老师说,你永不言悔,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一句空话罢了。”玉秋实不答,只抬头看去,诏狱中留了一扇小窗,有银白光束倾倒而入:“今日月色定然极好,你来时可抬头一顾?”宋澜一怔,答道:“不曾。”玉秋实连连摇头,道了几句“可惜”。
他捋须一笑,淡淡道:“若论悔,我这几日惊觉一生可悔之事实在太多,索性不悔。子澜啊,你又何必问我悔是不悔,我知道,你来见我,只想知晓皇后对我说了什么。”宋澜道:“请老师赐教。”玉秋实道:“皇后对我说,陛下有一日定要除我,倘若我束手就擒,她会竭力为我保贵妃性命。”宋澜一怔:“只是如此?”玉秋实大笑:“不然如何?”宋澜犹自不信,慢条斯理地道:“老师从前多番对我说……”玉秋实道:“是啊,我曾多番对陛下说,陛下都不信,此时再说,又有何意义?无论皇后是卧薪尝胆,还是委实不知,陛下心中定然已有对她的处置了,老臣去后,她知与不知都不要紧,何需多言?”不等宋澜开口,他便继续道:“皇后实在不必多说什么,在我决意襄助陛下那一日,便已怀焚身之心,我原以为陛下是懂我的。”宋澜从地面上爬起来,拂去了手心所沾的干枯稻草。或许是知道再问不出什么了,他便没有多言,只是整了整衣襟,朝玉秋实跪了下去。额头砸在稻草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学生今日叩别,一拜老师为师礼。”玉秋实不躲不闪,眼瞧着他行了大礼。“二拜太师执臣节。”“三拜……自白知我,纵不能君臣相惜,亦是忘年知己。”宋澜叩首之后抬起头来,只这三拜,他额上竟泛了一片淤青。玉秋实低头看着他,眼神闪烁,一时之间不知该痛该悔。扶植这个孩子上位,他当真做错了么?先帝那样仁善,边患拖了十年,拖得王朝外强中干、风雨飘摇,一眼能看穿未来数年之硝云哪!先帝决心不够,他便以铁血夺嫡,破天污血自皇城的玉阶上奔涌而下时,他都不曾不觉得后悔,宋澜这些年对外用兵强硬,他不该后悔的。然而落薇所言,却是一字一句戳上心来。赋税、民生、风气、教化……这些词在他耳边纷乱响起、天花乱坠,她告知他先帝驾崩的真相,就是为了叫他承认,他不顾青史笔墨、不顾生前身后所做出的牺牲,根本是一个错误过头的决定。他欲成圣,悟到的道是幽冥鬼道;欲舍身,舍出的身是负恩寡身。如何才能对得起玉山上云、江湖春风?跪在他面前的玄衣天子,会以他从前所赞赏的诡谲将王朝带到何处去?来不及后悔了。宋澜尚还年轻,纵然心思叵测,但终归不得教化,他死之后,宋澜若顺势除了皇后,定会在五年之内铸暴君之声。四野的安平,岂能统统托付于兵刃?国朝之中的稳定与民心,亦是不得硝烟的战争。他本以为自己在,可以趁势压下,可他终归还是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宋澜,宋澜既能弑父上位,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只盼皇后能如她所言,挽救这个错误。但她的挽救,会不会又是一场腥风血雨?这些问题在他心中一闪而过,几乎将他逼出心魔,宋澜不知他心中所想,拜过之后肃然起身,带了些似真似伪的哀戚,对他道:“老师,你还有什么要嘱咐我么?”玉秋实捂着心口,良久方问:“陛下预备赐臣下什么样的死法?”宋澜便道:“盛夏之内,万物兴盛,若到秋时,难免又是一场萧瑟。老师是国之重器,朕不忍见你披发袒足而过市,这岂非也是对朕自己的侮辱?”若是东市问斩,便要游街、便要等到秋后,宋澜这番话说得好听,实则意欲将他秘密赐死于此。玉秋实张了张口,心知自己不可再问儿l女之事,便道:“臣谢陛下恩,今日月色好,不知是十几了?”宋澜答:“明日便是中元节了。”玉秋实想了想:“鬼节魂灵太多,怕堵塞幽冥之路,臣便乞个恩典,许臣过了鬼节,在月仍圆满的日子上路罢。”不是十六、便是十七。宋澜思索后应下,他转过身,伸手摸着冰冷的锁扣,低声道:“此处凄清,届时我便遣人将老师带到中庭去赏月可好?”玉秋实回:“再好不过了。”宋澜又叹了一声:“只是我不能来送老师最后一程了,怕泪眼滂沱、徒惹人厌,我便遣亭宴来陪老师饮酒罢,老师知道,他一直想与你喝一杯酒的。”玉秋实默了片刻,方道:“如此,甚好,臣……无以言表,拜别陛下。”宋澜问:“老师都不肯再叫我一声子澜了么?”没有答复,天子伸手抹了抹自己干干的眼角,红着眼睛回过身,勉力露出一个笑来:“自白,此去经年,你我……异世再见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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