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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河倒泻(六)此言一出,不等随行侍卫有何反应,鼓院前聚集的民众登时大惊,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刺棠案祸首不是早已伏诛了么,怎么如今……”“赵兄,我赶考时才赴汴都,虽有所听闻,但了解不多,不知当年是何情形?”“说不得,说不得,那般大案,牵连甚广,汴都当年风声鹤唳,最后才查出五王谋反。闹市口斩首便足足斩了半个月之久,听闻那段时日,连汴河水都是红的。”“承明皇太子颇受爱戴,自然是该严查的。”“既已这样定论,杀了这么多的人,朝廷怎会有错?况且今上仁爱,又与先太子感情甚笃,若非证据确凿,也杀不得那么多人。”“此言差矣,刘兄便没有听过前些日子的《假龙吟》么?皇家子弟,哪有心思单纯的人?”说到这里人群便更加骚动,开口的几人不免压低了声音。“今上尚未亲政时不过少年,如今甫一上位,先斩太师,后囚皇后,谁不私下感叹一句手段了得?至于杀蝉碎玉之事,虽十分微渺,但多少能看出些心性,要我说……”“‘莲花去国一千年’哪,若今上当真与先太子情真,又是谁造了金铜之案?这些事情当初不觉得如何,可与今日相论,倒值得思索一番。”在嘈杂的议论声中,邱雪雨缓缓地站起身来,搁下了手中的鼓槌。裴郗身侧的御史开口喝道:“休得胡言!你可知,顺嘴胡诌,必要落罪?先不论此中是真是假,登闻鼓叩响,便要先受拶刑!”邱雪雨毫不畏惧:“若能面见天子,民女甘受此刑。”她环顾一圈,平静地道:“御街鼓院原是上达天听之处,击鼓若要受刑,便是京都府尹的差事,此处闲置已久,想必是无刑具的,还要烦请大人将府尹请来,重启鼓院。民女受刑之后再告无妨,只是早朝将罢,若是如此,便要请圣天子多等些时辰了。”裴郗顺势拽了拽身侧同僚的衣袖,低声道:“若再请了京都府尹,耽搁时辰,要陛下苦等不说,势必将此事闹得更大。原本陛下要我二人来,便是听听击鼓之人要状告何事,眼下此事已牵扯到国朝大案,哪里是你我能担得起的?要我说,咱们将此女带回朝中复命,甩手便是了!”那位御史思索片刻,默许了他的说法,于是裴郗连忙开口:“击鼓虽有严苛刑罚,但本朝亦有律令,凡涉谋逆、宗亲,从三司过的大案,免刑不罚,请击鼓人随我二人入朝面见天子罢。”邱雪雨敛目谢过,跟随着身侧的侍卫施施然出了鼓院,奔皇城而去,御街上的人群听说击鼓者是要为刺棠案祸首鸣冤,跟行数里,到明光门外一射之地才意犹未尽地停了脚步。“这击鼓人若能拿出证据,朝廷会否承认四年前断错了案?”“我瞧不然,说不得,她连这皇城都出不来了。”“这话说得稀罕,刺棠是举国大案,哪有断错了的道理?”“若她手中真有证据,便要移交刑部和典刑寺一齐处置,哪里就出不得皇城了。”“这些大人物的事情,我们可置喙不得……等今日午间,便知这一告情形如何了,移案之后,怕还有得是热闹可看。”等邱雪雨的身影消失在一重又一重的朱红宫墙之后,御街上的人群才逐渐散去,也有些文士打扮的便在附近寻茶楼小坐,欲就此事再论一番。方才一直挤在人群中说话的一位年轻士子轻车熟路地走进了手边一座高耸的酒楼,酒楼尚未开张,他沿着空空荡荡地台阶走到最高处,向窗前看了许久的女子躬身行礼:“娘子。”落薇笑吟吟地阖了手中的扇子:“你三言两语便挑动一群士子关注,做得极好。”那人又谢了一声,转身告辞了。落薇托着腮看向远处笼着一层朝雾的皇城,眉宇之间有些担忧,最终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早朝之上骤闻鼓声,宋澜也十分诧异,他本以为不算大事,遣了两个末阶御史问话。今辰奏折不多,本该到了散去的时辰,但天子需闻鼓声而登朝,为免麻烦,众人便在庭下等待御史将本朝第一位击鼓鸣冤的人带上朝来。宋澜百无聊赖地玩着衣袍的穗子,转过头去,恰好看见从前落薇垂帘时所居之地。他记得那处从前挂了十二串水晶珠帘,落薇身着五彩翟纹的深青衣袍坐在帘后,只能隐约瞧见恬静美丽的侧脸。他端坐皇位上,每每与玉秋实不和,便要求助一般看过去,落薇转过脸,眼神被水晶的华彩吞没,显得混沌不清。这一瞥忽然叫他清醒了片刻。朝中知晓落薇实际上不在谷游山上的,唯有叶亭宴和常照两个人,这三四个月来,她不见半分踪迹,从谷游山到洛阳、金陵、临安、幽州,他的侍卫将官道翻遍,也没有找到她。宋澜不是没有想过落薇如今可能还在汴都城中,可是城中户籍盘查甚严,朱雀找了一遍又一遍,他实在想不出对方还能藏身何处。他知道她要动手,那今日的鼓声,是不是她的宣战?这样的念头在那击鼓之人被带上早朝之后,达到了顶峰。
邱雪雨瘦了一大圈,她已卸了面上的易容,顶着原本的脸走上殿来。宋澜隔着卷帘,死死地盯着她,似乎是觉得看不真切,便离了座位,往下走了几步。朝中几个老臣似乎也觉得这张脸有些眼熟,一个个眉头紧蹙。宋澜下意识地看向叶亭宴,叶亭宴也朝他看过来,以笏板半遮了脸,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冲动。派出去的两名御史跪在一侧回话,他听清了“邱雪雨”三个字,脑中轰然一声。邱雪雨?她不是早就死在……宋澜忽然想起,当初为了叫落薇表忠心,“冯烟萝”是她亲手赐死的。众人只隐约知晓内宫皇后遇刺,刺杀之人是一名姓“冯”的宫人,他有意借此机会除掉宋枝雨,又不欲张扬,对外宣称宋枝雨是病逝的,这冯姓宫人,自然也与刺棠案不曾有半分关系。他不是不知此事漏洞百出——譬如,若论及恨意,邱氏女对宋枝雨的恨自然比落薇多上许多,所以她在朱雀反咬宋枝雨,他并不觉得意外,只觉得事后再逼迫落薇将她亲手赐死,不管二人有何关系,都能够顺利解决。如今想来,原来落薇在那时便为他设了圈套——冯内人刺杀,已经被皇后亲手赐死,这边境归来的邱氏女,自然与皇后没有半分关系,而他就算全部知晓,又如何能在大殿之上多说一句话?邱雪雨在殿前跪了下去,颤着手举起了手中的状纸,就如同从来不认识他、今日是真心恳求圣天子来为自己伸冤一般。“陛下,民女要为……”有冷汗自额间流下,宋澜闭着眼睛,还是没有被叶亭宴方才那一瞥劝住。邱雪雨第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宋澜便冷不丁地道:“典刑寺及京都府,将人带下,听状后一同审理,诸卿无事,便散去罢。”众人愕然,纷纷阻挠:“陛下!”邱雪雨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一般,急急地大声道:“陛下,民女今日斗胆叩鼓,是要为天狩三年刺棠大案鸣冤!当年祸首刘拂梁、左臣谏、杨衷三人,并非刺杀承明皇太子的真凶!民女这些年来亲去探访,虽其三族已夷,但总有亲戚乡里及当年同窗,有四人肯为三人举证,另有物证先太子手书,伏请陛下细细阅览,还这三人及枉死的先太子殿下一个公道!”到底还是让她把这番话说了出来。宋澜往手边金雕一拍,正欲开口,叶亭宴却突然扬声呵斥道:“自古以来,鸣冤便无为路遇之人鸣冤的道理,你与这三人是何干系?”邱雪雨的目光从他身上飞快地掠过:“民女父亲为先御史中丞邱放,受冤而死、汀花台上铸像的刘拂梁,正是民女的未婚夫婿。虽说当年尚未来得及结官府文书,但聘礼嫁妆单子皆在,可供大人查验。”“哦,”叶亭宴平平道,“那你便属刘拂梁三族之内,为何没有同你父亲一齐受诛?”他所言之事正是关键,宋澜暂且松了一口气,殿中的窃窃私语也逐渐平息了下来,邱雪雨微微一笑,面色不改地承认道:“民女蒙贵人恩德,死里逃生,在鼓院声称没入教坊,才是无稽之谈。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民女纵死也不能言明贵人身份,今日击鼓,我也没想过要活着回去!”她忽然将面前的叶亭宴一把推开,往前跑了几步,殿中禁军纷纷拔剑,见她没有直上金殿,才退了下去,邱雪雨跪在台阶之前,继续道:“只求圣天子恩德,见证之后重审此案!此案昭雪之日,民女自罚当年逃脱大罪,甘受凌迟之刑!”她重重地一头磕在金阶上,当即阶上便染了血,内侍黄门惊慌失措,差侍卫将她往下拖了几步。叶亭宴所言之事原本十分紧要——倘若今日刑部和典刑寺收押此女之后再查出此事,那宋澜随意找个由头便能将她赐死狱中。可今日她当庭认下,神色凄厉,再想以此事发落便难了。邱雪雨一言之后,当下便有先前受过宋泠恩德、后对靖秋之谏处置不满的文臣随着跪下:“陛下,此女所言骇人听闻,又涉及国朝大案,臣伏请陛下思量再思量,务必要将此事查个清楚,不留话柄才是!”有人附和道:“正是,陛下与先太子情笃,事涉刺棠之案,怎能不慎?”亦有人反驳:“刺棠案前后四个多月,查得清清楚楚,怎能凭一个身份不明之人便动辄重审?臣以为,还是先验明身份,查查此女是不是厄真部派来的细作、搅乱朝堂才是!臣听闻,厄真部这些年来派了许多细作潜伏我朝,只等……”众人七嘴八舌,宋澜坐在龙椅上,却只听懂了一件事。不管要不要重审刺棠案,不管她是不是“厄真细作”,击鼓在前、朝会在后,这人,他今日必定是杀不得了。堂下诸臣已经纷纷跪地,一些主张重审案子,一些赞同细作之说,新拜相的宰辅是个最为油滑之人,平素只顺着皇帝心意行事,放任常照和叶亭宴斗法,从不偏袒一句。今日,连他都不能独善其身,被人拉扯着跪了下来。宋澜心中想着,邱雪雨击鼓,必定惊动百姓,舆论沸反盈天,只能敷衍之后再借机行事了。谁叫他是与宋泠“情笃”之人呢?他定了定神,沉思一番,勉强有了些应付的办法,便开口道:“既然邱娘子击鼓,总要一查,刑部、典刑寺、御史台三处各司其职,收证审理,此外——”他的目光在叶亭宴和常照之间转了一转,到底没有当即便下决定,只是含糊道:“此事紧要,朕定会遣人同审,以示公正,内外诸人,需谨慎行事,不可怠慢。日头已高,诸卿……退班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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