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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你不会觉得我……那啥吧?”小李说。
“不,不会。绝对不会。”小凤仙肯定地回答。
“这不就对了?”小李说,“我们也真不会觉得你一定要呆在红星宾馆才是好人。”说到这里,她停一下,接下去,“其实,我还是应该感激奶奶的。要是没有奶奶,小军哪会娶我这个农村妇女。他那条件,怎么也得找个有文化、吃公粮的。当初就说好了的,跟他结婚,别的都没啥,就是得照顾好奶奶,奶奶没走之前也不能要孩子。要不是小军提这样的要求,哪里轮得到我跟他结婚?”
小李坦诚的述说是让人安心的、放松的,在这样的气氛下,小凤仙忍不住把自己的纠结拿出来和这个只念过初小的农村妇女讨论,“小李啊,说真的,你会不会觉得小姨……小姨这种生活是资本主义的,是那个……软弱腐朽的?”
小李听得有点愣神,喃喃地说:“好多词我都不懂……听上去象广播里的,太高深了……”
小凤仙想了想,换一个方式:“我是问你,你会不会觉得看不起我?”
“看不起你?因为你住和平饭店?因为你从美国回来?还是因为你是那个……嗯……盖房子的,哦,不,是给盖房子的人画图的?我的天,小姨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呀!”小李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几乎有“掉落眼珠”的感觉了,她极大极大极大地震惊了,“小姨你的想法太奇怪了!”
这一刻,小凤仙也震惊了——她猛地发现,如果把她的第一次问话翻译成小李能懂的语言,完整的表述应该是:“你会不会因为我的日子过得比较舒服而看不起我?”这是什么逻辑?
啊,大道至简,直指真相。
小凤仙终于明白那个理论为什么让她觉得可怕,到底哪里不对了:人,绝大多数人,象小李一样的老百姓要的是日子,好过的日子。对富裕和舒适的向往是人的本能,并且也是激发人类进步的原动力之一。人的身体熟悉了舒适以后,猛地降到水准以下,有不适很正常。苦难的生活也的确可以磨砺出人的韧性,甚至人性的至恶可以逼出人性的至善。但是,绝对不能将苦难这个环境和人性的至恶当作韧性与至善的唯一土壤,否则,可能会推导出用□□毁灭世界再重建高级文明与道德的极端!
这一刻,小凤仙终于摆脱了自惭形秽。同时,她也更深地佩服叮当——叮当的信仰,经历了这些、那些、以及一定还有别的什么一些,而不崩溃、不颠覆、不变形,还保持着它本来的样子……啊,那不但需要坚韧的心志,更需要真正的大智慧。
燕飞终于还是去了。那是一个凌晨,小李忽然听到燕飞卧房里似有声音传出,一骨碌地翻身坐起,外衣都没有穿,赶过去查看。只见燕飞睁开了双眼,那眼神是多年未见的清明。小李忙说:“奶奶,您等一下啊,我这就叫小军过来。”说着,跑进自己的房间,推醒小军,再顺手抱起衣服,回到燕飞的房里再穿,一边穿一边说话:“奶奶啊,你感觉好点了吧?大伯、二姑和小姨都回来看你了。就是你的儿子宁平、女儿宁秀,还有他们叫‘九妹’的小凤仙,都回来了。早些年咱送出去的消息他们收到了呢……”说话间,小军也套上衣服过来了。
“奶奶!”他坐到床边,握住燕飞枯瘦的手。燕飞似乎想说什么,但一丝声音也发不出。她还似乎想把另一只手伸过来和小军相握,也只略动了动就不得不放弃了。唯一的回应大概只是手指的轻颤。
“小军,你在这儿看着奶奶,我去叫大伯和二姑过来。”小李一边说一边往楼下跑。
“快一点。”小军低低地说。谁都知道这已经是燕飞的最后时刻。而这个最后时刻能有多久,十分难说。
“嗯。”小李回答,声音已经在楼梯下。
“小心一点。”小军想想,追到门口说了一句,“天黑得很。”
“知道了,你快回去吧!”小李推出自行车,跨上去,车身摇晃两下,消失在了弄堂口。
宁平和宁秀被小李从梦中惊醒,手忙脚乱地开始穿衣服,出得门来,宁秀的外衣扣子扣错了,宁平的手在微微颤抖。
“别着急,啊——,别着急。”小李放慢声音,坚定地说,“奶奶会等你们的。”
“是,是,”宁平说:“对。不着急。阿妹,侬勿要急啊,阿拉娘会等阿拉的。”他没有发现,他的手抖得越发厉害了;他也没有发现,他的嘴里说的全都是沪语。
小李搀着宁秀,宁秀挽着宁平,三个人高一脚,低一脚,深一脚,浅一脚地快步走着。宁秀只觉得自己完全神思恍惚,连到底走在哪里都不知道。好像有另外一个自己,在冷冷地、悲悯地看着暗夜里匆忙赶路的人。啊,她想起了那个黄昏,想起那个收到小凤仙电报,知道母亲不会赴美的黄昏。如果那个时候,自己热切地、积极地坚持,母亲会不会出来呢?如果她出来了,这一切的一切就不会发生……啊,这样的想法不能有,不敢有,却又一直不停不停地浮起来。按下去,又浮起来,按下去,再浮起来……这样的设想和深重的悔恨仿佛毒蛇,啃噬着她的心。
他们终于还是赶到了,赶在燕飞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那最后的时刻,小军从背后环抱着燕飞,让她坐在床上,宁平和宁秀一边一个,握住了她的手。小李则坐在床边,微笑地看着她。没有人哭泣,没有人说话。那是太阳升起之前,天最黑,夜最冷的一个时间。宁平记得外婆曾经说过,燕飞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生的。当那似乎是带着一丝笑意的目光渐渐黯淡,宁平松开了手。掌心一空,有一点失落,但又似乎还握着什么,仿佛有什么东西永远地留了下来。
宁秀呆呆地坐在屋角,看小李和小军开始忙碌:给燕飞穿上早就准备好的寿衣,拿出黑色臂纱给大家戴——那黑纱上别着一抹红布,表示这是喜丧:高寿而别,儿孙在侧。然后再出门去放一挂鞭炮,用那一声声脆响代燕飞向这人间,向周遭的邻里告别。
这时候,天朦胧地亮起来,全新的一天开始了。
又是一个好天气,高而远的天空中没有一线云彩,所有的阳光慷慨地倾泻下来,将人间的一切都照出了一种洁净感。就连这幽深逼仄的弄堂都绽放出一种别样的华丽。这一天的阳光深深地镌刻在了宁秀心里,她觉得这样饱满的、辉煌的光芒是对母亲这一生的补偿。在她有生之年,这样的光似乎从来不曾真正照进过她的生命。看着这样的光线,宁秀想起了很多事,有些是她小时候模糊见过,恍然听过的;有些是从外婆、姨妈口中漏出的只言片语——母亲这一生,殊为不易。用所遇非人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除了林季新以外,呵,林季新其实还算好的,燕飞在很年轻的时候遇了几个有些变态的客人,被骂过,还被打过。那时候张家的力量并不足以与之抗衡,不过是打落牙齿和血咽下,事后选择性地遗忘,并努力地往前走,往前看。至于燕飞自己是否记得,是否挂怀,无人知,无人问——因为知了问了也没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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