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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关上窗!”grace提高声音。刚刚她瞄了一眼妈妈,嗯,那种沉醉的、满足的表情是她熟悉的。小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吃了冰激淋,妈妈一定会在一勺入口之后夸张地作出这个表情,然后大力点头:“yuy,yuy!”呵,老天,她那时候都已经快五十了。grace忽然想到,是了,妈妈那时候都快五十了,可是还是陪着童年的自己爬山、远足、露营……整个整个的白天都在花园里种郁金香球茎,整个整个晚上都给自己读故事,陪着自己数星星……从来没有发现她累过,从来都有一副好笑容。从来她都说:“grace,我的宝贝,来,我们来玩个新游戏!”而一转眼,妈妈……竟然老了。想到这里,她再看一眼根本就没有关窗的小凤仙,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放柔声音,好脾气地说:“妈妈,关上窗好吗?天真的凉了。你穿得又不够。”
小凤仙终于摇上了车窗,笑道:“你真唠叨。”grace也笑了,然后忽然沉静下来,低低地说:“妈妈,对不起。”
小凤仙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可是尽管是这样,你还是坚持,对吗?”
grace想了一想,点头:“是的。但是,还是对不起。”
说话间,她们已经在自家的房子前停了下来。那是一幢高大俊秀的建筑:peter和小凤仙两个人共同设计的。夏天的时候,整整一面山墙上会爬满常春藤,无比葳蕤。而今,那常春藤还没有绽出新叶,只有纵横的棕色藤条密布在墙面上,倒也别有风味。
peter迎了出来,给了小凤仙一个拥抱,笑着说:“终于到家了。”grace把行李从车里往外拿,“进屋去吧。爸爸可盼了一整天了。你走后他每天都关注中国的新闻。担心得不得了。”
“中国……现在已经很好了。不用担心。”小凤仙说。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peter曾经和她一起想尽办法搜集国内的资料,不放心非常正常。
“应该也没有那么快好吧。”peter说,“还需要时间。”
“比你想的好一点。”小凤仙一边洗手一边说,“比我想的要差一点。”
“那就已经足够了。”grace安排着,让人把晚餐摆在桌子上,“据我了解,这两年的变化还是很大的。当然,还有很大的改进空间。”
“听听,这是什么委婉的外交辞令。”小凤仙笑着说,“你可不要由一个科学家变成一个政客。”
“我那只是怕你伤心!”grace抗议道:“我绝不会变成一个政客,绝不!”
“科学家可比政客好太多了,对不对,grace?”peter在餐桌前坐下。当然,他也不赞成grace去当战地记者。他觉得如果他们家一定要派一个人出去的话,也应该是儿子,甚至是自己,反正绝对绝对不能是grace。他的这种想法曾经被grace颇不以为然,嘴上虽然不说,但却从心底觉得那是爸爸潜意识里看不起女性的表现。但是,这个黄昏,她忽然觉得心里好像多了点什么。于是,她咳了一下,清清嗓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爸爸,对不起。”
peter跟小凤仙开始的反应一样,也是愣了一愣,随即亦是叹了口气:“不过,你还是要去,对吗?”那声音里竟然有着小小的,渺茫的,因为自己也知道是奢望并不认为会实现却又带着一丝侥幸的……卑微。
grace鼻子一酸,低下头去,没有说话。
peter停了一刻,说:“嗯,也好,这也就够了。”
“是的,这也就够了。”小凤仙说:“你要好好的。”
如果几个月前,grace听到这话,听到这变相的允准一定会大大的欢喜,一定会控制不住上扬的唇角,一定会心雀跃之。但是现在,她却高兴不起来,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她觉得心头沉甸甸的。那种感觉,不容描述。她更深地低下头去,不说话。
“为了理想,总要付出些什么的。”小凤仙说,“如果那是你的渴望,你就去吧。但是一定要注意安全。我和爸爸在这里等着你。”说到这里,她觉得难以忍受眼底那汹涌而来的泪意,一定要停一下才能继续,“grace,我把我最爱的人交给你了,你要对她负责。你要发誓,让她安全,不令我伤心。”
grace再也忍不住,低着头,疾步离开餐桌,走到了落地长窗旁,仰起头来,脊背挺得直直的,不让眼泪落下。妈妈把grace交给了grace:成年的、有自己思想,要追求理想的那个grace要对属于妈妈的那一个,永远是个小公主的grace负责。要承诺她的安全,不能让一个已经老去的、头发花白的妈妈伤心。
“我发誓。”她说。
第二天,小凤仙到隔壁去见了刘勇。说是隔壁,却也足足走了三十分钟才到。不过,在春天的早上,踏着晨雾,看阳光一点一点,从容地占据一寸一寸领地,耳边回响着不知名的鸟儿的鸣啭,这样的行走,是让人非常愉快的。而刘勇的存在,也是让人愉快的——纵然,他也已经老去。赴美之后,刘勇一直在napavalley耕种,身体不错,情绪也不错。他就像是一块岩石,凝固在了时间里。若莲过世以后,刘勇将她葬在了一大片开阔的葡萄地里,背后是远山,前方有溪流,簇拥她的是浓艳的绿以及从春到秋都沙沙响个不停的阳光的脆声。而刘勇,整日整日在地里消磨。绝大多数的时候,他干活;偶尔,也坐下来歇息一阵。从黎明到傍晚,日复一日。他已经很少说话,甚至也很少笑。但周围的邻居们并不觉得他奇怪,更没有人畏惧这个始终沉默的老人。他的友善似乎不需要表达,人们就可以明白。当然,他的葡萄园也明白——刘家的葡萄在napavalley是数一数二的棒。不过,他们家的酒不是。刘勇的爱好只是耕种,并非酿造,更非经营。当年的那些苦苦钻营实际上都不过是一种向上挣扎的姿态。当条件终于许可,他固执地做回了一个简单的农夫。刘大宝则始终没有学好酿酒,尽管他已经很努力了。最后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成了一位酒商。刘小宝从事的是同这片土地完全没有关系的工作:他是一个职业棒球手。几年前退役了,开了一家体育用品商店,生意不好不坏,但日子过得十分肆意。他娶了一位黑人太太,是个歌手。于是,刘家的葡萄除了极少一部分用来酿不那么好的酒自家人喝以外,绝大多数被邻居们收购了。
刘勇在田间看见了慢慢走过来的小凤仙。他没有迎上去,但是停下了手里的活,摘下草帽,擦了一把汗。他今年已经73岁,50年前,从小凤仙坐上他那辆人力车开始,他的命运里发生了无数穷尽想像也无法预见的跌宕。那些过往,那些所有,那些隐秘的心事和低着头努力一步一步走下去的岁月,统统化为沉默。他永远不会问出“whoai”这种问题,估计就算重来一世,大抵也是这般。这样的性子,无论是年轻还是年老的若莲,都未曾有过怦然心动的那种雀跃。但是,他仿佛是这原野上的一棵树,沉默地一年一年生长,慢慢变成她血脉相连的一个部分,成为了她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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