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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淮望着他背影,心有余悸地搓了搓手,忙不迭跟了上去。
皇帝这些年老得很快,脸上挂不住肉,眼皮将眼睛压得下垂,眼神便不再显得犀利,倒是慈祥得有些没精打采。
“朕已决定在叶老将军谥号里追加忠武二字,叶韶追封静安候,祭拜那日重宣封号。”
周璨吹着浮在水面的茶梗,也不回应。
皇帝看他一眼,继续道:“还有林晏这孩子,朕想叫他入宫做这殿前军,管那神策左卫如何?”
周璨终于抬起头,勾着唇角,一双漆黑眼里笑意寥寥,道:“这些虚名怕是无关紧要,地下的人左右也尝不了这个好,至于安儿,他要什么臣怕是清楚得很,陛下您看看给是不给,”他顿了顿,幽幽盯着皇帝,“吴秋山的项上人头如何?”
杜淮一哆嗦,低头恨不得钻进旁边的落地大香炉里头。
皇帝捏起茶盏,语气淡淡,那点儿怒意便如同这茶梗轻飘飘浮在水面上,“叶家这一案,是由刑部和大理寺一同查断,罚杀分明。”
周璨嗤笑一声:“翊林阁七席,他吴秋山怕是脚下生了根了。”
“陛下,您贬他的官来做样子,做的未免也太不走心了些。”
“留玉!”皇帝正要说话,偏头睨了杜淮一眼,杜淮赶紧行礼退下,走时如获大赦。
“在呢,”周璨看戏似的瞧着杜淮溜之大吉的模样,轻轻敲打着桌子,“您这是想与臣关起门来讲话了?”
皇帝深深看他一眼,喝了口茶,似乎是将脾气与茶水一道咽了下去,“往事不可追,如今便当算是尘埃落定,你应当向前看了。”
“快而立的王爷,纳妃生子才是大事,”皇帝叹了口气,语气里倒有了点儿长辈式的真心实意,“大哥入山,便是将你托付给了朕,如今朕将你照管成这幅模样,真是有负所托。”
“这京城,才貌双全的千金数不胜数,你挑上一个,朕便封你亲王,塞北江南的封地任你挑。”
“陛下,”周璨将盏盖故意磕了盏身,清脆的当啷响在幽静的御书房里,“这是等不及将臣赶走,给东宫那位眼前清净?”
“周留玉!”皇帝终于瞪起眼睛朝他喝了一声。
周璨这二十多年,从来都是吊儿郎当的样子,说话虽轻浮了些,但也从不会对着皇帝像今日这般句句带刺。说到底,叶家这案子终究是周璨楔在心中拔不去的一根刺,从他自请去西境监军又一推再推不肯按时回京那时起,皇帝便知道,周璨蛰伏数年,这回定是要搅个满城风雨,新仇旧恨一并清算。
周璨拾起桌边的手杖,一步步走到皇帝跟前。皇帝眼睛瞟过他掌下那支鹤首白蜡木手杖,咬了咬牙关,似乎是把喉头那些呵斥的话都给吞了回去,只是静静与周璨对视。
周璨细看,皇帝的确是老了,忧思繁重,头发都几乎全白了。他出生得晚,在皇子皇孙中算是年纪小的,大的那些都不大爱带着他玩,更小的那些又爱缠着各自的母妃。肃亲王府更是空寂如墓,叫一个孩子夜不能眠。周璨幼时,几乎夜夜留宿宫中。先帝最宝贝他这个孙儿,也便叫他总遭人嫉妒。周璨也算是早早就见识了宫中那些阿谀奉承或者尔虞我诈的手段,尝过了孤独无依,懂得了人情冷暖。
在父王这些兄弟里,也便只有这个三叔最是亲切。太子方退位那几年,几位皇子明争暗斗,对着周璨不是虚情假意便是笑里藏刀。周璨虽小,但心里灵清得很,他这位三叔那时最为敦厚,虽说不上对周璨如何关怀至微,却也万没有龌龊心思。周璨总记得,自己生辰时,只有三叔会送一件他与他父王相关的东西,比如父王少时赠给他三叔的匕首,父王亲笔画的山水。甚至有一回,三叔给了他一只镯子,那是当年三王妃拜见太子妃时,太子妃从自己手腕上摘下来赠予弟妹的。
只是光阴如水而人不似山,年岁匆匆流去,他这位三叔不知何时起,也变了模样。先不论皇帝是否知晓西境商道的贪污走私,只说在和宴上的大开杀戒,那是有碍邦交挑起战火的大事,纵使吴秋山与叶铮鸣积怨再深,再胆大包天,没有皇帝的点头,料他也万万不敢做这档子惹祸上身的事。皇帝有心吞了渠勒,叶铮鸣数年心血好不容易换来西境太平,自然是不会答应的。和宴一案,功高盖主的叶家势去,大启顺势杀入渠勒,逼得国主交出主权,到头来样样称的是皇帝的心。如今皇帝留下吴秋山,不光是心虚,更是不舍得折了这柄好使的剑。
周璨仰首望着红木金丝龙雕椅里的那个三叔。皇帝那双老态的眼睛里,早已没了当年的真挚温和,只是虚虚无无的黑,似乎什么都映不出来,什么也落不进去。那是暮年帝王的眼睛。苍老又冰冷,疲惫又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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