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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鹃】
过了这个严冬,等到开春,他正好二十七岁。
亦廷说过,他生在一个长满杜鹃的山村。他母亲临盆之时,十里杜鹃开得正浓。可惜我一直没有机会到那里看一看。
我曾问他,你出生那年开的杜鹃,是什么颜色。
他又轻轻皱了眉头,看着我,半晌才说,院子前面的是白色,院子后面的是红色。
边关的寒冬本不该有杜鹃花开。
可我见到了它们。前面的一片是白色,后面的一片是红色,开在亦廷身上。花苞绽开时有种细微的破裂声。明明是很细微的声音。在我耳中,却响得可怕。
那件戎服他穿了很多年,已经旧了。我曾到镇上买了几匹像样的布,找了一个裁缝,赶在出征之前给他做了一件崭新的单衣,他却说舍不得糟蹋,仍然留着旧的,把新的那件给了营中唯一一个还没打过仗的小兵。那孩子当时就落了泪。
大漠刮起北风的时候,沙尘肆虐,若是行军跋涉久了,汗水打湿戎衣,那些白色的沙子便会钻过犀甲的缝隙,沾得一身都是。
亦廷的胸前已经沾满沙砾。一片白,几乎分辨不出戎服原有的灰色。
他的背在流血。
我看不清那一道刀伤究竟有多长,有多深,因为亦廷的后背抵着一面岩石。石头背风,没有多少沙土,血迹干涸得很慢。每次微微收干了些,又有新鲜的血重新把它打湿。
他是我出生入死的好兄弟。我一直将他视为至亲之人,而他何时负伤我却毫不知情。
那柄长枪横空刺入之时剧痛无比。我怒喝一声,斩了那个刺杀我的叛徒,强迫自己睁着眼,再坚持连败八人,待马匹冲破重围,赶至亦廷身边,我跟着第九个人一起摔入尘土。天地一片漆黑,我昏迷过去。
醒来时,我在他背上,他背着我走。血像杜鹃盛开那样不断渗出来。
大漠一轮白日悬在头顶偏西的地方,光线斜射过来,像在十一月的河水中洗过,又湿又冷。我感到自己像一只彷徨的小舟,湿冷的潮水把我推上去,搁浅在亦廷背上。随后,退下去的潮水又毫不留情地把我从他身上往下拽。
我疲惫不堪,徒劳地随波逐流,摇摇欲坠。而他始终坚实地托着我。
抬头的时候,只能看见他的头发。发髻早已不再整齐严谨,一片凌乱,松散的地方总有沙石趁虚而入。
我没有忘记他还不到二十七岁。
我没有忘记看到他那一缕白发的时候,心口被活活剜了一刀的感觉。
让我自己走。我命令他。
我很少命令他,不仅因为我把他当知己。我们之间的默契已经不需要命令的存在。
亦廷,我自己走。我重复这句话,一次比一次强硬。他置若罔闻。
不知道他背着我走了多久。直到穷途末路,他终于肯放下我,慢慢屈身跪到地上,用手掌托住我的头,让我枕着他的手躺在石砾上。从头到尾,我动弹不得,看来我受的伤比他更重。
还逞什么强,还说什么要自己走。我头一回悲哀得想放声大笑。此刻的我,跟残废有何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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