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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也不贵的,不过是卖七八十文——”
俗说听听音,这一说,便可知道庄家原本对本地的书价也是有一定解的,多多少少能算是‘书香世家’,至少是已经脱离泥腿的阶层:这也是他生活在福建道的关系,福建道的印刷业非常的发达,书价在全国来讲都不算贵的。不过同样也粗制滥造知名,一本书中错字漏字当的常见,而且因为版雕得急快,一个版用到后头,难免字迹模糊,不得不把字雕得很大。
即便如此,十册书为一部的,一部书卖到一银往往也是不足为奇的,算下来一册书就是100文左右,这《斗破乾坤》一册书要七八十文,不能说是便宜许多,因此庄父要额外解释,“他那个字小,墨也很清楚,比别的书不同,七八十文实在是不算贵的。”
“那一部有多少册呢?”
“这就多,一部得有100册。”
“什么?”孙客人几乎要跌下椅去,他不可置信地高声复,“一百册?等等——一册约合多少字?”
“一册也有五万字的,这部书一共五百多万字,合一百册,一册八十文,光这么一套活字版的就要八银。”庄父肯定地说,“若是雕版,一套书四五十不出奇的。”
“五百多万字!”客人这一次是真的站来,“这、这……什么奇文能写五百多万字,这是何等的奇人?在仙宫中难道书是不要钱的么,竟也有人追买?”
在临城县,谢六姐必定是天仙降世,这观念已经越来越深入人心,她随手拿出的东西实在都是惊世骇俗,细想来,绝非此世能有之物。就譬如这书,如今流行的本,一册也不过就是三四万字这是最常见的,往往能讲三个故事,倘若有一个本要册来刊载,那便算是长篇小说,实在难想象有人能在一生中写出五百万字之多,而且在完结刊发还能维持生计——更要的是还能找到人去刊发,又找到人去买。
四五十银,那就是四五万块的筹,花五万块钱都能造一栋楼,这样的书哪怕在京城,最多也就卖个几百部,最大的可能是一部都卖不出,因若总销量只有几百部,那么恐怕连做好雕版的钱都赚不回来,但能花钱买书的人家又绝对不去收活字版,又或者是福建道滥竽充数的所谓雕版。
哪怕是八银,这也是八千元,是许多人家半年多的工资,怎可能买小说呢?如今临城县众人都知道读书好,那也是狠下心来花七八十块去买教材,不买没有什么用的小说。因此这就是买活军开设租书铺的缘故,这租书铺里如今也只有本小说,蜀山剑侠传三十套,斗破乾坤五十套,押金一百文,一次便只能租一本,押金百文则可租本,此类推,租金一日文,倒不算是贵。
“这生本是大的,便只算那斗破乾坤,也要四百多银,”帮做生的算赚头,这是敏朝百姓的天,孙客人立刻就算来,“但倘若这些书都在外头,五千册书都在外头,一日便是十,一年多便可回本,且还有那么多押金在铺里周转,倒是很可做得。不过也要县里能有这么多人都来借书才好。”
“正是这么说,是我也说,这就是买活军来后才能做这样的生,开租书铺是无用的,赚不到钱,满县城里,三千人住,识字的连三百都没有,有什么用?没得客人的,你开租书铺,所租的都是人家看得不要看的书,谁来光顾?就是开个卖书的铺,一个月也就那么十几单生,实在是受穷的买卖。”
“便是只有现在,咱县里人多,一万人口有的,又多识字,至少也都认识拼音,因此才有得生做。你瞧——”
庄父便抬手叫刚进门的儿过来,给孙客人看他刚租回来的《斗破乾坤》,“这书册上都是有拼音标注的,而且我看过,内容很浅近,全是大白,没什么生僻字,连农夫都可看得。也不怕孙哥你笑,我家长寿平时最厌学的一个人,自从看小说,嚯,别的不说,这语文成绩是立刻就上去!字也写得好得多,如今还可自己抄书赚钱呢!”
庄长寿的样貌有些憨厚,瞧便不像是什么太有主的样——确也不是太有主,听父亲这样夸耀自己,便挠头憨憨的笑。孙客人对他倒是另眼看些:他和庄父情投契,也是远亲,平时常来常往,很知道庄家的事情。他家原本也是有些家业的,乡下有地,城里也有个铺,一个是卖香烛的,一个是卖脂粉的,日过得还算来得。这庄长寿从小家里富裕,又得宠爱,便很是憨憨的,十几岁也不知懂事,成日和县里那些家境当的浮浪弟四处游『荡』,若说是眠花宿柳、吃喝嫖赌,那也是没有的,便是人心仿佛少一窍似的,总是浑浑噩噩,这里混混那里混混,热闹看看,边上傍傍,坏事不做,好事不当。
买活军入城之后,他倒也安排职司,又被打发去读扫盲班,庄长寿胜在一点,便是听,让做事就去做事,让读书就去读书,只是那成绩虽不说惨不忍睹,但也是稳定的中等偏下,扫盲班毕业之后,初级班便很难毕业,一直留级。
买活军一开始让他教书,他教不好,后来便让他在城门口登记入城人口,他字也写不好,之后便只能做些粗活,庄长寿倒也不抱怨,是他父亲看不过眼,因为他有铺,且刚好因为伙计要轮班上课的关系,也有空缺,便让他回自家铺里帮忙。这样一来,自家也省一份工钱,而庄长寿也就回来,但依旧是那浑浑噩噩的模样,背地里庄氏夫『妇』谈到他,都是愁得不行,暗自垂泪。偏偏他家小妹脑也不太灵光,在学里成绩只是中平,要说指望女儿,大约也是不能的。
这么一个好大儿,除却人品还算端庄,平时都很听,也没有什么可夸的。偏偏近几个月来,因为城里逐渐流行开马吊的缘故,被狐朋狗友带去瞧人打牌,傍晚一下学就去看一个时辰,夜才回家吃饭,这又给庄家人添新的心事,虽说只是看看,但就怕被引诱也染上赌博的恶习。要说管束他,庄长寿每天都要出门去上课做事,如何能管得住?这么大的儿,光为看牌往死里打似乎也觉得苛刻。你说他,他也振振有词,因毕竟也觉得无聊,这些时候不去看牌,你让他做些什么好呢?
也是因此,庄家人对这个租书铺是赞不绝口,庄父便细细地告诉孙客人儿的改变,“从来没见他对一件事有这样『迷』,那天随从朋友那里拿一本来,说是明天替他顺路去还,当晚就看到三更!抓耳挠腮、手舞足蹈,直说从未见过如此入心的本!”
“第二天,便叫不出去,从我这里要百文去做押金,他一天看本看得过来的,早上借,在铺里看一本,下午放学后就赶回家来,把第二本看,这样痴痴地看一个月,借不到后头,急得抓耳挠腮,又想看头的,怎么办呢?就被他生发出主来,租回来抄一本,破上纸笔、灯油、租金,一本也就是花三十文,我让他尽管抄去——抄书还能抄出不好来?”
“可是这个理!”
“这不是?开始这些书还好借的,给他看几本,后来,满县里一本都难求的,尤其是二十册到三十册,实在是排队的在等,长寿等也是无聊,便又看蜀山剑侠传,也是『迷』得要命,悬心痴痴的想啊,喊啊,嘴里念叨的都是这些,很快连蜀山剑侠传都租完,便只能租来面的,在家抄几本,那个月月考,语文便考九十多分!从不认得的字,现在全认得,拼音更是精熟,书也抄得越来越好,字写得端正多!”庄父说得开心,又给孙客人倒酒,“快趁热吃,这糖醋鸡块可是有味——我就和小妹说,让她也抄,抄一本,我给她二十文的辛苦费。现在他兄妹下课就回来抄书,小妹的语文回回满分!”
二人一边吃酒一边闲聊,庄母和长寿、小妹自在厨房吃,豆腐、小肠切片拼的卤味快吃净,庄母他饭也吃完,庄母便将卤汤下碗面来,孙客人谢过庄母的辛苦,又对庄父的主赞不绝口,笑道,“这句可说,难道抄书还能抄出不好来?怎么也不比看人打马吊好?劝人斯文,自是只有好的!我明日便也去贩几本书来,待到下回出门,等我看完,便把这书卖在当地,也将这善事多多地传播出去。”
原来这孙客人本人是跑单帮的货郎,因此常年在外,他之时常为庄父捎带一些新鲜脂粉,现在则经常帮买活军探听消息,买活军额外开发一些钱财给他,日过得倒也富足,这年头敢往外跑的人挣得钱都不少。今日是他去泉州、福州一带跑单帮回来,特来探望庄父,二人天南海北,无所不谈,也谈些在外头的见识,孙客人摇头叹道,“一年不如一年,竟总还是咱这里最好。我若不是还得个差事在身上,也就早回来找事做。”
因为他来,二人不由谈许久,到外头敲钟喊八点半,孙客人这才告辞,才站来,便听到隔壁小院里传来喧闹之声,庄母忙告个罪,匆匆去隔壁,看她神『色』,虽感叹烦恼,但倒也不怎么惊奇。
孙客人不由面『露』疑『惑』之『色』,望庄父一眼,庄父叹口气,一边送他往外一边低声道,“隔壁裁缝铺又是在闹和离……你不常回来,是不知道,今年来我县里闹和离的人家极多,竟有十几个案同时在审!”
一面说,一面便摇头来,『露』出一副不为,却又敢怒不敢言的复杂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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