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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旧是一路无言,李内侍将我带到了一个殿阁之中。殿阁的牌匾上写着三个篆体字,这种字体,相较于我小时曾经学过的隶书,要难不少,我一时难以辨识。
“请问李内侍,这里是何处?”
“此乃明泉殿。”他颔首道。
“内侍可知,陛下教我来此,究竟是何意?”
“陛下并无交代,奴婢不敢妄言。”他依旧神色肃然,躬身对我说道,“请便。”说罢,竟朝我做了一个揖,才退了出去。
我因这个长揖有些惶惶然,环顾四周,除了我之外,只有几位隐没在帷帐与立柱阴影里的侍从,低眉垂眸,肃立在侧。
夕照从窗外而来,将殿中的一切都镀上了金色。像极了多年前,我的乡人对这里的想象:
“听说圣上造的长清宫,帘子都是金线制的,地上嵌的都是金砖,墙上先涂一层花椒,又镶一层金箔!”这般让人如临其境的细节描述,使得初到汉朝的我,眼前煌煌一片,田地里金灿灿的粟米变成了地砖与瓦片,根须则变作了帘子上的金线,一望无际的田地又沿着远山折了起来,充作了满墙的金箔。
而眼前,夕阳将梁柱的影子拉得格外长,似乎还有着淡淡的新漆的味道。我伸手抚摸着柱子,算起来,这长清宫起建至今,与我到汉朝的年岁差不多长。
建始四年的秋收在乡人因为粟米减收四成的长吁短叹声中过去,朝廷因为修建长清行宫而征发力役的告示又让这长吁短叹变作了离别的哀愁。
其中,哀音最为凄然的,是周家大母,她跪在前来清点人数的吏卒前,苦苦哀求:
“俺家老翁在先帝年间修城墙,病死在路上了,俺的大儿在建昭三年,服了兵役,出征匈奴,战死了,尸骨都未还家,新妇改嫁他人,留下一个六岁小儿……如今俺家里仅剩二郎是唯一的劳力,上月刚满二十三,去岁成婚,新妇如今刚怀孕五月有余,他若是这一去,俺家可能连饭都吃不上了……留下一老一小,和一个大肚妇人,可如何是好……”
“满了年龄,手脚健全,无襁褓幼儿,亦无父母新丧的,必须服役,不得推脱,不然就是不尊朝廷,不服天子之令,都要治罪!”小吏高声说道。
“能让俺这老妇替了他吗?至少给俺大孙和尚未出世的孙儿留一条活路啊!求求官爷,求求官爷,网开一面,行行好吧!”她磕头如捣蒜,眼泪沾湿了膝下开裂的泥土。
那小吏语气缓和了些,却道:“周家大母,我们不过是奉命行事。你一个年长妇人,怎能替代一个壮年劳力?哪怕是烧水煮饭都超了年岁。何况路途遥远,你如何受得住?”
而转瞬,这位周家大母便吞下了所有的眼泪,咽下了所有的哀声,木片盖眼,木塞填耳,一动不动地躺着了破败草庐的正中央。哀泣之音来到了她家人与邻人的口中,绵延几日,直到失怙的二郎依旧以“偷奸耍滑,恶意逃避”之名,被前来征发徭役的吏卒带走。
我那时见着这场景,模仿着石壕吏,在心里写下了一首诗:
吏卒一锣鼓,老妪涕泗流。
老翁筑城墙,一去无归途。
大郎征匈奴,无定河边骨。
孙母离家去,乳儿夜啼哭。
二郎孝未满,出征建离宫。
新妇难别离,腹中与儿诉。
昼日愁生计,夜来思君郎。
待到春来时,怜儿无阿父!
那些哀音,那些生离,那些死别,最终变作了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我叹了一口气,往前走,殿阁的尽头是一个卧榻,用玉璜悬挂着龙凤纹绣的帷幔。再往里走,推开一扇偏殿的门,竟是一个烟雾袅袅的温泉汤池。水气氤氲,像是一层朦胧的雪雾,又把我拉回了建昭五年的伊始。
那时,我在汉朝刚刚经历了第一个元日,积雪未化,周二郎的新妇挺着八月的孕肚来到了我的草庐门口,求我的阿父为她念来自长安的加急书信。说是书信,那上面却只有寥寥几个字:元夜雪,角楼塌,二郎殁。
这几个字宛如利剑,在本已经过早遭受了岁月风霜的年轻妇人脸上又刻下几道悲伤的纹路。她转身离去,没走几步,便沉重地跌倒在田垄之中,身旁的雪也像眼前这雾气一样升腾而起。
而她本该出生在阳春时节的幼子,就在阿父的丧钟声中早产于世。
朝廷无道四海枯,高楼起兮赐新浴。
春水皎皎映粉面,城墙巍巍埋新骨。
筑人筑土三年余,农妇无言啼呜呜。
上无父兮中无夫,幼子失怙孤复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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